这时候,猛听得一声号角,大营里竟开始静默下来,远处两乘马驰到他们的近前,开口喝道:
“我们将军说,您带的人太多了,请后退二十里,否则若是惊吓到了贵人,未免就有些不美了!”
“贵人”是谁,自然只有双方才知道。
闾毗知道自己这番过来肯定让人生疑,当下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和你们将军说,我听到‘贵人’有难的消息,立刻率领了麾下儿郎救援。如今是替你们解了围了,可是人困马乏,肚子也饿,怎能这般对待朋友?”
他并不准备攻打魏营,但是若是让鲜卑人觉得掌握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就可以命令他,那他也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闾毗虽和拓跋焘有盟约,却不分主仆,只是互惠互利而已。他之前担心王庭有损,将母亲和妹妹送到魏国人这里,便是笃定魏国在这一战中必胜。
他虽不想和魏人为敌,但行军打仗粮草消耗却是如今的他坚持不了多久的,若不趁此时补充一些,等仗打完,说不定他真要带人去抢了。
那魏国来的骑兵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条件,立刻有人回去传话。没有一会儿,那骑兵又回来了,带回来地弗池大营的决定。
“我们的将军说,我们欢迎朋友,所以请‘您’去大营做客,顺便见见贵人。”传话的骑兵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在闾毗身后众人怒视的眼神中又说道:“只是没有去朋友家做客还带着这么多人的道理,还请右贤王见谅。”
这便是希望闾毗让大军退后,轻车简从的进入地弗池大营了。
像是这样的事情闾毗不是没有做过。
他曾经为了探寻“狄花木兰”的行踪而带着十个勇士进入金山大营,摸清虚实后又全身而退。
“右贤王,担心有诈。”闾毗的随从犹豫着说:“若是他们拿夫人和公主要挟您,您岂不是只能乖乖的按照他们说的去做?”
“我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怕是没有两天,全柔然都知道我已经叛了。”闾毗叹了口气,“你们带着人退出十里扎营,若是我没有回来,你们就抢了这座大营的辎重和粮草,往西边逃。”
“您怎么能……”
“没有那么糟糕,你们便是我的依仗,我来此就是见我的阿母的,如今连阿母都没见到,怎么能回去?再说,我还要找魏人要些粮草呢。”
闾毗点齐几百个精锐的勇士,压着被俘的二王子和三王子,一行人跟着地弗池大营派来的使者朝着正营而去。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闾毗来的如此干脆,刹那间,整座大营火把全部点起,照的整个大营如同白昼。
刚刚遭受磨难的高车人冷眼看着这群柔然人进入营中,在他们路过的时候或投以敌视的眼神,或啐上一口、破口大骂。
他们虽得救了,却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围在空地中的高车人是因为这个人来了,才被下令射死的。
这场屠杀造成高车部落死了上千人,健壮的妇人和能够奔跑的小孩有许多幸免于难,老人却是死的最多的。每一个老人都有可能有无数的后代和子孙,这些后代和子孙将会永远记着这一天,
年轻人和孩子的恨意一向最能酝酿出恶意的果实,闾毗好好的右贤王不当投靠魏国人,便是心中那恨意开花结果的缘故。
闾毗自然明白仇恨的力量,他们一进营地就感受到了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恨意,这让他苦笑连连,恨不得大叫几声“不是我指使”的才好。
在这些高车人眼中,没有什么右贤王,二王子,三王子,他们统统都是柔然人。他如今做不了柔然人了,也成不了魏国人,甚至连高车人都敌视于他,那他千里迢迢来这一趟,真是何苦来哉!
‘我明明是来救人的,怎么倒恨起我来了?而且好死不死,还是高车人恨我……’
一想到这个,闾毗就有些烦躁。
‘我是不是要把胡子再蓄起来,否则以后见到高车人,说不定都要被偷偷捅了刀子。’
‘若是谁添油加醋和她乱说什么,她一定更加恨我。不行,我不能背这个黑锅……’
闾毗确实没把那几百个高车人放在眼里,但因为他来了、又接收了二王子和三王子的人,高车人就把这件事算到他头上,其实也说得过去。
只是这时机对他太不利,那几百高车人其实无论如何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魏人不能背这个黑锅,倒让他莫名其妙背了。
心情原本就不好的闾毗再遇到这种事,脸色更不会好看,所以当闾毗见到他的母亲时,这位一直岿然不动的夫人居然露出了诧异地神色,脱口问道:“你出了什么事吗?”
若说她不知道之前为什么会被人软禁,如今见到儿子亲自来了,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他拥有斛律可汗和自己领地里的青壮,几千人的部队是随时可以纠集起来的。这样一位敌国的将领来了,只要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掉以轻心。
闾毗看到母亲和妹妹都安好,阳哲先生也面色如常的跟在母亲身后,顿时心下一松,原本想说的千言万语似乎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他微微展颜,露出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笑容来。
“没什么,听到有人会来骚扰你们,就疾行了过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短短的一段话,让大帐中的将军们面面相觑。
守营的将军咳嗽了一下,开始和闾毗谈起他说的“饿着肚子”的事。
闾毗说的很干脆,他带人疾行,补给带的不多,如今又收归了二王子和三王子的残兵,实在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行军了,所以只能在水源地这边扎营留下来。
这便有些赖皮,几个将军差点没说出“那你把你的部下散了去放牧”的话了。
谁都知道这不可能,闾毗手中握着的,应该已经是柔然仅存的一支完好队伍,任谁得到这样的军队,都不会轻易散掉。
若不是乐浪公主在这里,恐怕闾毗连“商量”都不会做,自己便取了。
守营的将军们还想和闾毗讨价还价,后者却甩下一个石破天惊的情报:
“柔然王庭被破,几个王子分别拖住地弗池和兔园水的大军,却是为了图谋你们的大可汗。你们如今还在争论粮草的事情,等到了向我求助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该像你们这般拖延?”
“什么?”
“那不可能!”
闾毗丢下这句话便不再开口,转而伸手要过自己的妹妹,逗弄妹妹去了。
几个将军见事情不妙,哪里还有心思和他再磋磨,立刻压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下去问询,守营的主将想要和闾毗攀谈,闾毗却一改刚才的诚恳,变得冷淡起来。
还是乐浪公主心中担忧,开口相询,闾毗这才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得到命令却来了地弗池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的话一出,众人自然知道闾毗究竟做了什么样的选择,那守军的主将几乎是立刻对闾毗行了个大礼,出去整军准备救援涿邪山,更是一口应承会承担闾毗大军所需的粮草,只希望他们能一同去支援涿邪山。
此时的情势才算是反客为主,闾毗心中满意,便也态度一变,和这里的主将定下约定,一同发兵。
那主将心中苦恼,这里的粮草虽多,却不是为了闾毗的队伍而准备的,如今来了这么多人,没有多久,粮草就要消耗干净了。
直到清晨时分,高车人刚刚收拾好心中的悲痛,远方的狼嗷声一片接着一片,一听便是有高车人的队伍来了。
这些高车老幼听到同族的呼唤,无论男女,顿时齐齐发声呼应,一时间,狼嚎之声此起彼伏,魏国人惊讶无比,闾毗更是心中充满期待。
是不是她来了?
若是她接到消息,带着人来救援了,他们岂不是有并肩作战的可能?
若是两人在战场上建立起感情,那……
闾毗心中激动不已,乐浪公主见到他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开口相问:“你这般高兴,脖子上又空空荡荡,看来是得偿所愿了?”
阳哲从不瞒着公主什么,闾毗得到那药的事情乐浪公主自然是知道的,听到母亲的打趣,闾毗忍不住一僵,半晌才恨声道:“没有得手,那药,竟是便宜了那个无名将军!”
“咦?”
“就是那花木兰。儿子和他比武,一不小心玉坠破了,药全撒到他脸上了!”
闾毗一想到自己被花木兰撂倒在身下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他还骗我没见过她,其实肯定是将她藏起来了!”
乐浪公主叹了口气,按过这个话题,不敢再说。
任何一个年轻人遇见感情的事情,大抵都是会笨的出奇的。她这儿子命中该有这一劫,就算再小心谨慎,怕是也躲不开了。
高车人喜出望外的迎接自己的族人,守营的将军们见到来了如此强援,心中也是一松。
如果说只凭营中的骑兵无法完全压制住闾毗的人,还要担心他在路上有什么异动的话,如今前来的高车人加上魏国骑兵,人数已经超过了闾毗的人,如此一来三方互相牵制,反倒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闾毗毕竟是柔然人,想要赢得高车人的信任是不可能的,这些高车来的生力军反倒可以成为他们的助力。
闾毗正准备回营整顿他自己的人马,见来了高车勇士,便留下来观望了一阵,发现对方的队伍里没有一位将领是女扮男装的心上人,顿时又是失望又是高兴。
高兴是战场刀剑无眼,她不上战场总是好事;失望则是他原本想着能英雄救美,或者在战场上展现自己的本事,如今希望都泡了汤。
地弗池大营还是一副被骚扰过的乱象,高车人一来顿时大惊,再看还有一支不知身份的队伍驻扎在地弗池大营对岸,更是连忙疾奔。
直到日上三竿,三支队伍才算是完全弄清楚了情况,共同发兵一起去涿邪山救援拓跋焘。
大军走后,地弗池的后勤官忍不住嚎啕大哭。
来了这么多人,如今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
涿邪山上。
已经被困一天一夜的拓跋焘丝毫不见慌张的样子,正兴致勃勃的带着一群宿卫烤着几只兔子。
也许是天不愿亡他,那被冲垮的道路上虽然有巨石和巨木,但也让山上的水涌了下来,汇到了一个小坑凹里,这水虽然不多,但这么多人喝上十天半个月却是够了。
他们都带着粮食袋,吃的有了,喝的有了,就算西边埋伏有奇兵,两天下来,危险的肯定是他们。
涿邪山下那么多大军,再加上求援的兵马,便是把整座山都占了都可以了,一些伏兵而已,总不能插翅飞了吧?
拓跋焘性格又是那种豁达开朗型的,他心中料定柔然人不敢明刀明枪的袭击他,反倒越发想要让对方恼火,该打猎打猎,该休息休息,明明是被困山腹,却过的好像在外行猎一般自在。
有时候拓跋焘兴起时,还会高歌几首鲜卑的民歌,山间笑声和歌声传了开去,让外面还在清理道路的力士们心中纷纷放心下来。
这样的局面,让隐藏在西边山道中的吴提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齿。
“笑,我看你还能怎么笑!”
吴提冷笑着。
“等闾毗来了,就该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