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珠大嫂子命不好罢。”听了贾琏说的这番原委,王熙凤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其实,王熙凤很清楚,贾珠未必竟是李纨害死的。贾政逼迫本就天赋不显的贾珠整日用功,想让贾珠弥补曾经努力却达不到的目标。贾母、王夫人、李纨虽皆是一心对贾珠好,却无奈各有各的小算盘,直接导致贾珠屋里小妾通房一团乱,为了争宠更是手段齐出。可以说,贾珠就是被这些自称最为在意他的人,联手害死的。
李纨并不是全然无辜,却也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问题是,谁敢质疑长辈们?
贾珠死后,身为嫡妻的李纨背负起了一切责任。当然,李纨并不是最惨的那个,事实上贾珠的那些小妾通房才是下落最为惨烈的。甭管她们原本效忠的主子是谁,主子们却绝不会记起她们。在受了一顿板子后,所有的小妾通房尽数被打发掉了,她们的未来如何,甚至她们是生是死,都没有人在意。
王熙凤略过了贾珠的小妾通房不提,只说李纨这人命不好。这话,其实是王熙凤发自内心的感概,听在贾琏耳里,却成了赞同。
“凤哥儿你说得对,她就是命不好,命硬!与其放她在外头害人,还不若趁早让她去西面偏院里诵经礼佛,好赖也能多积点阴德。”贾琏满脸的不屑,他是真的将一切责任都归咎在了李纨身上,且全然不认为自己这是在迁怒。
见贾琏这般,王熙凤纵是再无奈,也不可能因着李纨之事,同贾琏起争执,因此只笑而不语。
李纨这事儿,就这样被揭了过去。只是在接下来的近半个月时间里,李纨虽人在西面偏院,可阖府上下却一反常态的,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李纨之事。先是说李纨去西面偏院之前,很是挣扎过一番,可惜下命令的人是贾母,而非王夫人,自然就没人替她说句好话。之后,李纨虽住进了西面偏院,却又传来她因思念贾兰而日夜哭泣不止的消息。过了几日,更是出乎意料的传来,贾珠给李纨托梦,叮嘱她只管好生照顾贾兰……
一时之间,李纨这个在好几年内都无甚存在感的人,忽的就成为了荣国府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然,贾母怒过,也曾让人压在话头,可无奈压了头一个,没几日就又传出第二个、第三个。待日子一长,贾母也有些无可奈何了,偏王夫人病情尚未痊愈,王熙凤又打定主意装病到底,邢夫人倒是乐意帮贾母排忧解难,无奈她没这个能耐,最终只能揽下了照顾惜春的差事。
王熙凤虽在院子里“养病”,然对于外头的事儿,却是一清二楚的。只是,打量着李纨之事同自己并无半分关系,王熙凤也就很快丢开了。只是将养了近一月时间,王熙凤的身子骨、精神头倒是愈发好了,可人却愈发的懒散了。贾琏还曾笑话她,人家都是猫冬养膘,她却是大夏天的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也真是稀罕得很。王熙凤懒得跟贾琏争辩,索性趁着这难得的清闲时间,好生归整了自己的嫁妆和私房,又顺手帮平儿理了一份嫁妆出来,还不让催促林之孝家的快些行事,终在三日之前,定下了平儿出门子的日子。
七月初七,乞巧节,同时也是巧姐的周岁生辰。
这一日,王熙凤午后小憩了片刻,刚起身不久,尚不曾唤茶点,就听丰儿在院子里唤:“大太太、二姑娘、四姑娘到了。”
王熙凤起身去梳妆镜前打量了自己一番,见自己虽不施粉黛,却也气色极佳,索性只微微拢了拢发髻,就掀了帘子往外头去了。
“凤哥儿……”邢夫人原准备了一大车的话,只想着王熙凤病了,她这个当婆母的于情于理也该多来探望一番,先前那是被贾赦拘在家中,不让她过来打扰,如今都快一个月了,邢夫人是真的熬不住了,好不容易说动贾赦松了口,邢夫人连一日都等不及,就带着迎春、惜春往这儿来。结果,来是来了,人也看到了,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话却只能生生的往肚子里咽。原因无他,王熙凤的气色太好了,好到哪怕邢夫人认为自己病重了,王熙凤依然是那般康健。
“大太太您来了!”王熙凤笑着迎了上去,自然不会错过邢夫人面上的那一丝错愕,当下笑着道,“瞧,大太太您可是福星,您一来,我这身子骨呀,立马就好起来了。早知道如此,我何苦花大价钱去请那些大夫,直接请大太太不就结了?”
邢夫人扯了扯嘴角,半响没能接上话去。按说,王熙凤这般夸她,她应该自谦两句才是正理,可她……真的没有这个脸。
“琏二嫂子,巧姐呢?”关键时刻,却是惜春解了围。
王熙凤微微侧过身子,低下头看向只有半人高的小惜春,笑着道:“哦,原来四妹妹压根就不是来瞧我的,却是满心满眼都惦记着巧姐那小破丫头?”
惜春有些茫然的看着王熙凤,她不是探春,根本就学不来那些圆滑的话。之所以顺势解了邢夫人的围,却是因着她真的惦记起了巧姐。这也难怪,她原是众姐妹之中最小的那个,就连小一辈儿的贾兰都比她年岁大,更别说她的嫡亲侄儿贾蓉,前几年就娶媳妇儿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比自己小的,惜春除了欢喜之外,更多的则是惊奇。可惜,巧姐并不养在贾母膝下,惜春也就只有在上次来王熙凤院子里时,才得以同巧姐玩了那么小半日,可不是就此惦记上了?
不说惜春,迎春也很是惦记巧姐。自打巧姐几个月前在东院小住过一段时间后,迎春是真真切切的将巧姐搁在了心底里。她的缘由倒是跟惜春截然不同,惜春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巧姐这个白胖的小不点儿,迎春却是因着想要报答王熙凤对她的恩情。只是迎春胆子小,即便心里头再惦记,嘴上却是丝毫不提的。
只是惜春一提巧姐,迎春就双眼锃亮的望着王熙凤,姐妹俩皆没有言语,可面上的神情以及眼底里的期盼却皆被王熙凤看在眼里。
“哟哟,这还真是惦记上了?我家那小破丫头就那般好?罢了罢了,既然你们爱得很,那就去罢,想来这会儿巧姐也该醒了。”王熙凤笑了一遭,又向迎春叮嘱了两句,毕竟惜春年岁小,又是主子的身份,万一淘气过了,下人们也不好太拘着她,倒是身为姐姐的迎春,教导一下妹妹却是正理。
迎春脆生生的答应着,甚至来不及同邢夫人告辞,就急急的拉着惜春的手,一道儿往东屋而去。
王熙凤目光她们离开外厅,这才回过头来,笑看着邢夫人,道:“瞧着二妹妹、四妹妹如今爱笑爱闹的小模样,可见太太真是个会教养姑娘家的。”
邢夫人被夸得一愣,旋即连连摆手道:“说起教养姑娘家,谁能同老太太相比?我不过是因着老太太近日里忙碌,二太太又病着,这才帮着照顾几日。不敢居功,只盼着别出差错就好。”
“太太也太谦虚了。”王熙凤笑着应了一句,吩咐平儿将茶点拿上来,又叮嘱归整出一份小零嘴儿给东屋那边送去,自不是给巧姐的,而是给迎春、惜春备下的。
待茶点上来了,王熙凤又让了一遭,忽的想起了方才的话题,索性旧话重提道:“太太,有些事儿您还真无需太谦虚了。都说老太太擅长教养姑娘家,这话自是不错的。想当年,大姐姐的才貌是人人赞扬的。就连老太太跟前的那些大丫鬟们,也是各个出挑。可惜的是,近些年来,老太太终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三位妹妹虽名义上仍是养在老太太跟前,可事实上……太太也是明白的。”
邢夫人原听了王熙凤的劝,正拿了一块枣泥糕吃着,只吃了一口就听了王熙凤这话,登时有些愣神,半响才道:“纵是这样,也比我教养得好。”
“这可不一定。”王熙凤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才笑着道,“其实,不瞒太太,有些话我早就想同老太太提了。这老太太教养孙女们自是理所当然,再不济也应该由大太太、二太太来教养,没的长辈们都在,却交给珠大嫂子的。倘若珠大嫂子真有这个本事,我也就不多说了,可偏生,她时常总木着一张脸,也不爱笑也不爱说,成天将三位妹妹拘在房里不说,更是半点儿管家理事的本事都不教,反而教导那些琴棋书画……我是当人弟媳妇儿的,有些话真不好说,也曾委婉的同二太太提了两句,可二太太全然不当一回事儿,次数多了,我也就歇了这个心。”
王熙凤的这番话,却是将邢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怜那邢夫人,原就是小家小户出身的,虽说她娘家也算是官宦人家,却是及不上四大家族的万分之一。未出阁时,她也曾学过不少女儿家应当学会的本领,当然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类的,而是女红、女戒。
“凤哥儿,你这话很是在理,可我……只怕也不会这些。”邢夫人低着头,面上流露出一丝羞愧之意。她原只觉得自己出身不如荣国府的其他女眷,因此自卑有之,挣扎也有之,甚至还带着一丝抵触的情绪,只想着女子原就是出嫁从夫,即便娘家地位低微,也全然不妨碍她在夫家的行事。及至今个儿听了王熙凤的话,她才知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太太不会?”王熙凤奇道,“可往日里,我却是瞧着太太将东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怎就不会了?”
“可只是这些……”邢夫人很是没有底气。
王熙凤细瞧了一遭,大致的猜测出了邢夫人心里的想法,心头一阵好笑,面上却还仍带着善解人意的笑,宽慰道:“无妨的,虽说高嫁女低求媳,可咱们已经有个大姐姐入宫了,剩余的妹妹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太太若想教二妹妹一些本事,只管平日里多带她一些,我往日也是跟在娘家婶子身边,慢慢就看会了。”
邢夫人细细想了一通,似乎觉得王熙凤这话很是在理,当下心情又好了许多,道:“那就照凤哥儿这话办。待我回去好生思量一下,就先将几个针线上的丫鬟拨给二丫头管管,左右咱们院子里也只做些主子的贴身衣裳,纵是出了差错,问题也不大。”
还不曾做事,就想着出差错了?王熙凤有些不大理解邢夫人,在她看来,迎春都已经九岁了,旁的不说,也该将自己的院子管理起来了,再拨一两个小庄子练练手,待再过两年,就可以试着接触中馈里的一些琐碎事儿了。
“太太既有了主张,那自是极好的。”王熙凤伸手掂了一块绿豆糕,但笑不语。
邢夫人自没有察觉到王熙凤心里的异样,见王熙凤这般说了,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不错。不过,王熙凤也不是全然瞧不上邢夫人,只是在心头暗暗将迎春之事记了下来。她原是想着,只要贾赦不胡来,迎春不曾嫁给那中山狼孙绍祖就是幸福了,可如今看来,估计到时候还得由她出马,免得邢夫人好心办了坏事。
一时间,又提起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儿,王熙凤原以为邢夫人必会说起李纨之事,不想邢夫人说的却恰巧是被王熙凤所忽略的事儿。
其一,宝玉的生辰。
其二,东府的家宴。
王熙凤听了这些事儿,才恍惚察觉到,自己真的有些过了。这宁国府的家宴暂且不提,左右即便她不去,贾赦、贾政总会过去的,当然这种事情一般都是贾赦过去,清高自傲如贾政是不屑于同宁国府那对腌臜父子俩来往的。
可宝玉的生辰……
“哟,瞧瞧我这脑子,难不成真的是年岁大了,不中用了?竟是将宝玉的生辰也给忘了。”王熙凤连连叹息,又忙追问那一日是怎么办的,可邢夫人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并不曾办,仿佛是老太太说的,小孩子家家的,没的大办。”邢夫人见王熙凤对这事儿有兴趣,忙努力回忆着道,“我记得那会儿众人都没甚空闲,不曾大办倒也正常。尤其二太太还病着呢,哪儿有当娘的病重,当儿子的却快快活活的过生辰?因而只在荣庆堂里小办了一桌。”
邢夫人说这话时,并没有别的用心。可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远不止那明面上的意思了。
生辰,又被称之为母亲的受难日,甭管当年那一日的生产是否顺利,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纵是到最后平安无事,其中付出的艰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因此,只要母亲在世,身为儿女每逢生辰都是要给母亲磕头的。就连王熙凤和贾琏,明明对生母已经没甚印象了,那也要聊表心意,至少他们不能表现得太过于开心。
“那一日,宝玉可曾去过荣禧堂?”王熙凤想了想,试探的问道。
“应该并不曾罢?”邢夫人并未多想,只是时间毕竟已经有些久远了,且邢夫人本人也并不曾看重宝玉的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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