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太夫人一笑,“我老了,又不是傻了,儿孙的事情是晓得些的。四年前他失魂落魄的从海宁回来,跟随平江伯去当了槽兵,立志要杀尽倭寇,我就知道他对沈家四娘的事情了。”
“我是怕他怪我,枫儿性格倔强,从小就不服管教,什么都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吃了不少他爹的打,却始终都是这个脾气。所以冲喜之事过后,他不仅仅会怪我多事,更是会恨我入骨,母子反目成仇。”魏国公夫人神情哀伤,而后目光一定,说道:
“不过我只需要忍十年,十年之后枫儿历经世事,看的多了、听得多了,就会理解我现在的举动。他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和沈今竹牵连的只有年少轻狂的无知爱情,情丝可以斩断,而我们母子血脉相连,是无法断绝的。等他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从情爱中走出来,晓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终究有原谅我的一天,为了他的前途,我能熬过十年的寂寞。”
太夫人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沈今竹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可是她和徐枫不是一路人,两人是都是好孩子,可惜不般配,一个坚持要重走祖辈的商道,一个要建功立业加官进爵,沈今竹能够像她祖辈那样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可是她的个性无法做一个合格的徐家八少奶奶,她八岁入瞻园,入住三天就牵扯到金书铁卷之事。之后一直由你四悌妇教导着,在学堂三年换了好几个夫子,和我们徐家的姑娘一应教导和分例,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有成为名门淑女,反而成了人尽皆知的金陵悍女,徐家不能有这种媳妇,否则徐家的族规和家规都要被她毁的一干二净。你张罗给枫儿娶亲冲喜之事可行,长痛不如短痛,他割舍不下,你这个做母亲的背上骂名也要帮他斩断这段孽缘。我也是做母亲的,晓得你的痛苦。”
魏国公夫人如寻到了知音,眼泪簌簌落下,哭道:“母亲,这孩子怎么就那么不省心呢,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明明是我在为他做出牺牲,可是他偏偏会恨我入骨,我担心自己熬不到他恍然大悟,回心转意的那一天,难道要带着遗憾进棺材吗。”
在即将撒手人寰的太夫人面前说这些话明显不合适,不过太夫人也不怪她,叹道:“我就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徐家如何,就要看后人们自己的造化了。沈今竹个性好强叛逆,不过她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你要答应我,冲喜过后,无论沈今竹有何言行,你都要用一颗宽厚和包容的心对待她和沈家,毕竟都是你四悌妇也是沈家人,不能寒了四房的心。”
魏国公夫人拿着帕子擦泪,点头答应了,“我不会去为难一个小姑娘,徐枫娶妻生子,她嫁人也好,招上门女婿也罢,我会给她添一份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魏国公夫人得了太夫人的容许,就更加坚定了冲喜的想法,回去之后将此事和魏国公说了,魏国公并没有多想,反正小儿子迟早都要成婚的,如果冲喜真的能让太夫人多活着日子,那就抓紧时间把喜事办了吧,成了亲,有了孩子,儿子就愈发稳重了说道:“你安排就是了,不过虽说仓促娶亲,儿媳妇要好好相看挑选,品貌家事都也不能差了,别委屈了枫儿。”
入夜,南山院,李贤君捧着药盏,细细吹着热气,拿着手腕试了试温度,又尝了小半口,放将药盏递给太夫人,太夫人一心想着看见徐枫的媳妇过门后再闭眼,所以吃饭喝药都很配合,她仰脖将汤药一气喝下去,漱了口,李贤君塞了一块用蜂蜜腌制的杏肉在嘴里,太夫人蹙眉说道:“一天要喝六次药,一碗比一碗苦,含着蜜饯都尝不到甜味。怎么不见甜点盘子里的窝丝糖了?我想吃块糖,香香嘴。”
李贤君说道:“太医说您要少吃或者不吃这些甜腻之物。”
太夫人孩子似得将嘴里的蜜饯吐出来,“我不吃蜜饯,我就想吃窝丝糖。”
李贤君拗不过她,只得命丫鬟拿了一块窝丝糖,太夫人赶紧放在嘴里,过了一会笑道:“窝丝糖都要化成竹签了,还没尝出以前的甜味来,这糖定是假的。”
李贤君听得心里很难受,面上却跟着笑道:“是啊,明日理事,罚采买的一个月月钱。”
太夫人摆摆手说道:“大过年的,就算了吧,且绕过一次。听说今日曹国公府的人又来打秋风了?”
曹国公府是两人共同的娘家,可惜娘家太不争气了,堂堂国公府,居然连过年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外头商铺都不肯赊账给李家,李家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靠着打秋风勉强应付年关。
李贤君平静的说道:“今年的年礼已经送过去了,又派人来要,不给就赖在门房不肯走。”
太夫人说道:“哦,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李贤君说道:“不走就绑了送走,不能惯着他们。”
李贤君因嫁妆被身为曹国公夫人的堂伯母贪墨了大半,早就对娘家死心了,无论李家人如何闹腾,她都坚持原则,该给的一点不少,不该给的一个铜钱都不会给李家人。太夫人叹道:“我这一去啊,也不知如何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们,李家从我哥哥那一辈起就开始败家,连续三代人都不成样子,早就蛀成了空壳,等着他们连世袭罔替的公爵都丢了,一点俸禄银子都没有,恐怕真的要上街要饭去。”
李贤君安慰道:“不至于如此,只是日子过的清苦一些罢了。老祖宗不要乱想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如今是都是徐李氏,以后享用的是徐家的香火,娘家不争气,是男子们花天酒地,不思进取,难道是我们做女儿的过错吗?”
提起烂泥般的娘家,太夫人头痛加剧了,唉声叹气说道:“话虽如此,心中还是很不安,我命不久矣,最近时常梦见在曹国公府待字闺中时的情形,那时我父亲任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李家和徐家是并肩而立的金陵豪门,我以曹国公府为荣,哪像现在啊,提到李家人就头疼,李家弟子哪怕有一个能有本事撑起门户的,都不会潦倒到如此地步。”
李贤君安慰道:“老祖宗爱惜身体,长命百岁,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嘛。”
太夫人笑道:“我八十六岁了,已经活够了,这辈子富贵荣华也享受够了,该走啦。你是徐家的宗妇,将来是瞻园的女主人,重任在身,你还年轻,有许多风雨在前面等着呢,我庇护不了你了,娘家靠不住,还尽扯后腿,一切都靠你自己。早些回去歇息吧,快点给我生个重孙,女人呐,要能生儿子,隔着肚皮的很难和你一心。”
李贤君已经有一女,快两岁了,如果太夫人去世,她是嫡长孙的妻子,是要守孝三年的。
太夫人说的很直接,像是交代后事,李贤君忍泪不哭,轻轻点点头。药性催发的瞌睡又来了,太夫人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话,便睡着了,吴太医说过,太夫人可能就在睡梦中去世,身边要一直守着人,这晚是沈佩兰亲自值夜,太夫人睡到半夜醒来口渴,沈佩兰伺候着喝了半杯温水,太夫人放下杯盏说道:“走了困,睡不着了,你陪着我说会子话吧。”
病重的婆婆如此要求,沈佩兰当然应下了,说了些最近的趣闻,“……如今宗室人太多了朝廷养不过来,时常拖欠钱粮,山东鲁王一系的宗室被逼的没法子过年,居然寒冬腊月的脱光衣服到了济南府衙门打滚要钱,济南知府又不敢派衙役驱逐宗室,就想出一个法子来,对押送税赋的大户说,小心别丢了银子,查到宗室头上,误会是宗室打劫了税银,这是谋反的大罪啊,宗室吓得穿起衣服就跑了,生怕粘上麻烦事。”
这事最近传到金陵,都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讲,不过太夫人联想到了自己上门打秋风的娘家,有了兔死狐悲之感,笑的有些勉强,打了个哈欠,借口困了又睡下,沈佩兰不以为意,一夜无话。
隆恩店里,沈今竹正围炉看账本,缨络跑来说道:“小姐,遗贵井的小菀不见了。”这个和峨嵋相貌十分相似的扬州瘦马这几日都安置在沈家二房遗贵井的旧宅子里。沈今竹忙命人去寻,若到了晚上还找不到,就去衙门报官。
到了夜间,诚意伯夫人居然亲自来到了隆恩店,将小菀的卖身银子加倍还给了沈今竹,说小菀是他们伯府的嫡女,当年被恶奴偷走,现在已经和家人相认,破了刘家洗女三代谣言,希望沈今竹三缄其口,不要再提小菀的过去。
沈今竹说道:“只要你们不去海宁县骚扰峨嵋,我就忘记此事。”
过了年,正月初八那日,瞻园热热闹闹办了八少爷的喜事,唱了三天的大戏,徐枫不在,魏国公夫人要三房一个六岁的孙辈骑着大马,代替徐枫娶了新娘过门拜堂,给太夫人冲喜。
成亲那夜,沈今竹去了大报恩寺的九层琉璃塔,她登上黄金顶,脚下金陵城一览无余,正月金陵城到处都燃着大红灯笼,一片喜庆吉祥的景象,上一次还是徐枫带着她登上黄金顶,抚慰着她失去祖母的哀伤,如今只有她一人了。
沈今竹披着狐裘静静的看了一夜的雪,次日早上,大雪几乎将她变成了一个胖乎乎的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