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毯铺在瞻园中轴线上,本是为了迎接掌印太监怀安的,可是沈今竹坐在马车上,看着前方策马扬鞭的徐枫,顿时觉得自己才是这个红毯上的主角,怀安地位尊荣不假,可是他能使唤徐家的少爷为自己心甘情愿充当车夫赶车吗?
有红毯铺地,疾驰的马车走的很平稳,几乎没有一点颠簸,沈今竹的心却跳的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马车很快到了红毯的尽头,徐枫牵着缰绳策马从东角门入徐府街。
徐府街依旧是戒严状态,只有这一辆马车通行,沈今竹干脆从马车出来,和徐枫一起坐在车辕子上,问道:“午宴已经开始了,你亲哥哥封了世子,你不去敬酒道贺,不帮着你爹招待怀安等诸位大人,跑来做我的车夫做什么?”
这徐枫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懂的。”
这小子怎么突然变的那么会说话啊!沈今竹少女心狂跳,攥紧的手心开始濡湿了,小脸飞上红云,说道:“我——我,你不怕你爹娘说你么?”
徐枫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说道:“不怕的,已经接过旨了,不过是一场午宴,家里那么多人,热闹着呢,缺我一个人不要紧。我哥哥册封世子,又和贤君表姐定了亲,他高兴的做梦都会笑醒呢,他才不会在意我在不在场;我娘肯定是要骂我的,我爹也定会打我,如今我又不是小时候那样一味犯犟。”
“娘骂我,我就跑开,她总不能把我关在屋子里骂。爹打我,我就躲或者逃,小受大走嘛,实在躲不开,就受点皮肉之苦——他总不能真打死我,何况还有哥哥在一旁劝架,如今我也大了,他总得给我留点脸面。反正这些年我都是这样,他们说他们的,我做我的,他们早就没有脾气啦,这就好比——”
徐枫拿着鞭子的木柄反手在后背上搓了搓痒,说道:“好比你和四婶婶一样,她也不是拿你没有法子嘛?”
沈今竹一听最后那句,少女心立刻破碎了,咬牙切齿用胳膊肘捅了捅徐枫的侧腰,说道:“我才不是像你这样没皮没脸的滚刀肉呢!”
徐枫被沈今竹突然袭击,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击,他甘之如饴的继续赶车,车走在大街上,秋阳树影交错其间,少年人的脸上也忽明忽暗,唯一不变的是嘴角的笑容。
此时沈今竹心里很矛盾,她希望马车能快点,这样她就赶的上乌衣巷家里的午宴了,马车里全是宫里赏赐的东西,她细心为每人都挑选了礼物,希望能给家人带来意外的惊喜;可她又希望马车能慢一点,这样她就能和徐枫这样在秋高气爽的天气享受独处的欢悦,她现在还不知道这种欢悦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的希望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更长一点。
只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马车很快就到了徐府街的尽头东牌楼,穿过东牌楼,就是朱雀桥了,桥那边就是善和坊乌衣巷,她就快到家了。
徐枫和她心有灵犀,希望这徐府街是鬼打墙,永远没有尽头,但现实是东牌楼的牌坊越来越近了,机不可失,徐枫忘记了姐姐的嘱咐,鼓起勇气试探的问道:“今竹,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的?”
“啊?”沈今竹少女心又开始扑通起来了,情感和理智开始打架了。
情感的沈今竹小人说道:“我好喜欢这样的徐枫,难得有个人不嫌弃我凶蛮,也中意我的,为什么不把他牢牢抓住呢?”
理智的沈今竹小人说道:“你忘记了二堂姐韵竹沈三离的外号是怎么来的吗?”
情感小人说道:“徐枫比吕布还好看,比子龙还勇敢!”
理智小人提醒道:“沈三离!”
情感小人说道:“他和白灏不一样的,他不是那种一味愚孝的人。”
理智小人白了一眼:“沈三离!”
情感小人抓狂了,叫道:“你能不能换个说辞?小心我揍你!”
理智小人弱弱的,但又坚决说道:“刘兰芝?”说的便是孔雀东南飞的刘兰芝了,这刘兰芝是贤妇典范,十三能织素,女红一流,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才德兼备,十七岁嫁给焦仲卿为妻,从此开启了地狱般的婚后“hard”生活模式。
刘兰芝的极品婆婆和白灏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见不得儿子和儿媳好过,想方设法的折腾儿媳,要儿子以工作为重,两夫妻甚少有时间相处,刘兰芝“贱妾留空房”,好容易盼得焦仲卿回来,已经是鸡鸣时分,两口子来不及说句话,就被婆婆催去织布,三日断五匹的速度都被恶婆婆嫌弃说太慢了,鸡蛋里挑骨头,这刘兰芝被折磨的自请下堂,又不肯改嫁,便投水自尽了,焦仲卿这个软骨头丈夫没有勇气保护妻子,却有勇气上吊,堪称愚孝典型。
在沈三离和刘兰芝的前车之鉴轮番进攻之下,情感小人退下阵来,沈今竹泄了气,低头说道:“我——我没什么说的。”
徐枫以为她是害羞不敢说,暗想我堂堂男子汉总是躲躲闪闪的不像话,之前还是被姐夫瞧出了心思,姐姐为我出面,对她捅破了我的心思。我自己却从来没对她表白过心意呢。在家宴上跑出来送她回家,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心吗?反正做都做了,我还怕说?
东牌楼就在眼前了,马上就要到朱雀街,徐枫轻咳一声,说道:“你不说,那我就说了啊。”
沈今竹急忙说道:“不许说!”
徐枫侧过脸看着她,笑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说什么,所以不准我说?”
沈今竹是平生第一次在徐枫面前不知所措,她涨红着脸说道:“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不许说。”
徐枫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口齿占了上风,他看见沈今竹绯红的脸,心中未免有些得意,她如此表情,心中肯定也是中意我的吧,只是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算了,不要逼的她太紧,我知她心意就足够了,来日方长。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啊。
徐枫笑道:“好,不说就不说了,我知道的。”
沈今竹被徐枫看穿了心思,一时有些无地自容,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正想转进马车里躲一躲羞,马车已经穿过了东牌楼,走到朱雀桥上,一群人站在桥头看着秦淮河上川流不息的画舫,站在最中间的一个中年男人说道:“六朝金粉,十里秦淮,一别金陵十几年了,今日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感慨啊。”
沈今竹听着声音觉得很熟悉,便朝着那人细细看去,恰好那人也转头看着桥上的行人车马,和她四目相对,看着那人的容颜,沈今竹顿时僵在当场:尼玛!我是白日见鬼了嘛!这明明就是皇上啊!他怎么跑到金陵来了?
觉察到沈今竹情绪突变,徐枫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捏紧了马鞭说道:“这曹核桃怎么在朱雀桥上?”
曹核?沈今竹回过神来,才发现曹核就站在庆丰帝身边,一个约三岁的小男孩抱着他的头,骑在他脖子上看大船,眼里满是喜悦,拍打着曹核的头叫道:“表哥,表哥,你瞧那船上还有耍百戏的呢。”
表哥?沈今竹想起临安长公主和曹核母子情深的模样,顿时恍然大悟,难道这三岁的孩童就是大皇子不成?
正思忖着呢,庆丰帝也瞧出沈今竹了,他莞尔一笑,叫道:“表妹!今竹表妹!”
徐枫从未见过庆丰帝,他见那中年男子敢如此戏谑的对沈今竹说话,对曹核的醋海顿时升级成了怒火,登徒子!挥着马鞭就往那人脸上直击而去!
沈今竹听得耳边呼呼风声,已经来不及阻止了,眼瞅着那鞭子就要落在庆丰帝脸上,说时迟那时快,站在庆丰帝身边一个人同样挥起鞭子,将徐枫的马鞭隔开了,两条鞭子在空中缠斗在一起,此人力道极大,将鞭子一扯,硬生生将徐枫这个半大少年从马车上拉扯下来!
徐枫没料到对手如此强大,他从车上摔道朱雀桥上,赶紧弃了马鞭,就地一滚,刷的一下亮出手里的佩剑,沈今竹赶紧拉紧了缰绳,将马车停住,跳下车辕子,跑到徐枫面前低声道:“赶紧收剑谢罪!他是皇上!你要弑君谋反吗?”
徐枫一愣,他比沈今竹稍高一些,看见刚才挥鞭拦截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曹铨曹大人!难道沈今竹说的是对的?这中年男子的确是庆丰帝!
徐枫收剑,正要跪拜,曹铨快步走来,对徐枫沈今竹耳语道:“皇上白龙鱼服,下江南微服私访,你们不要走漏了风声。”
曹铨如此吩咐,俩人当然不敢当街跪拜,徐枫暗想糟了,我刚才对皇上挥起鞭子,会不会被治罪啊!沈今竹则暗道:难怪今天在瞻园没见到曹铨作陪怀安,原来曹铨要陪更重要的贵客啊,估计庆丰帝就是坐着怀安的官船一路南下的,明地里怀安假公济私衣锦还乡回老家祭祖,暗地是庆丰帝白龙鱼服在江南微服私访。
这时庆丰帝嬉笑着走来,依旧是一副随意的样子,说道:“你就是曹核说的小霸王徐枫?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小小年纪,身手了得,将来必定是我大明栋梁之才!”
这庆丰帝不会说的反话吧?徐枫不知如何接话,沈今竹瞧见他不知所措的怂样子,赶紧出面替他解围,她在京城的时候,时常被淑妃娘娘召到在宫中走动常住,经常和庆丰帝说话聊天,她聪敏过人,深知庆丰帝的脾气和行事风格,便先张口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叫了声“表姐夫”,说道:
“表姐夫,这个小霸王性子冲动,又没长一副慧眼,冲撞了你,必定要重罚的,现在快要到吃中午饭时候了,我们就罚他请客吃饭可好?表姐夫要使劲点好吃的、好玩的、贵的,把他的月钱零花银子全部榨干,这样方显得他赔罪的诚意呢。”
徐枫听见沈今竹和庆丰帝说话如此随意,就像拉家常一样,很是惊讶,他性子冲动,但不笨,立刻反应过来沈今竹是在帮他化解欺君之罪,赶紧顺着沈今竹的话头说道:“堂姐夫,秦淮河上有一个家河楼先卤后烤的猪蹄做的极好,您若不嫌这种吃食粗陋,不妨去尝一尝。”
这话误打误撞很对庆丰帝的胃口,他眉毛一扬,学着秦淮河画舫上的儒生将倭金扇在掌心一合,说道:“粗陋好啊!我就是喜欢吃粗陋的东西,在宫里吃的那些都腻味了,正好换换口味,不过——”
庆丰帝指着秦淮河上的画舫说道:“我刚才被你的鞭子吓一跳呢,单吃烤猪蹄怎么够压惊的?你租下一个画舫,我们买了东西,带到画舫上,边看风景边吃,这才能显示你赔罪的诚意呢。”
别说是租了,就是买了愿意啊!徐枫赶紧点头说道:“好,事不宜迟,我们去河楼先点着菜,要河楼掌柜帮我们租一艘画舫来。”
庆丰帝满意点头,指着秦淮河迎面而来的一艘三层大画舫说道:“你要是租下那个最大的,我就相信你的诚意。”
见徐枫如此上道,沈今竹送客口气,她辞别了众人,说道:“我要回家了,你们慢走,玩的开心点。”
庆丰帝却拦住她说道:“表妹,你忘记在宫里头说的话吗?你说我若有一天去了江南,你便陪我玩耍游逛,怎么,如今我来了,你说话不算话了?”
我是说过啊,可是我那时一来还小,说话不知轻重,二来当时觉得你永远都没有可能来江南啊!沈今竹内心有个小人挠墙,面上却笑道:“家人在等我回去,这一车御赐之物也在等我送给他们呢,中秋佳节享受皇恩浩荡,不是每家都有这个福气的。”
这马屁拍的庆丰帝很舒服,他对曹铨说道:“你派人驾着马车回乌衣巷沈家,把礼物发下去,和沈家老太太打声招呼,就说——就说临安长公主想见今竹,派人把她接走了,这几日都住在长公主府,叫老人家不要担心啦。”
曹铨暗道,中秋节不让人家小姑娘和家人团圆是何道理?临安长公主虽然有些霸道,也从不会如此蛮横行事,但皇上吩咐,他不敢抗旨,只得照办,吩咐了穿着常服的锦衣卫驾着马车去乌衣巷送礼。
沈今竹看着一骑红尘马车去,感叹当初真不应该夸下海口,说要陪着庆丰帝游遍江南山水!真没想到这庆丰帝真的当了真啊!她也想游遍江南,可和谁都可以,就是不想跟着皇帝一起,因为凡事牵扯到一国之君,随之而来的繁文缛节就如蛛网般缠过来,玩也玩的不痛快,何必受这个罪呢。
唉,覆水难收,自己说的话,再难也要履行,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呢。沈今竹心里很是郁闷,但转念一想,庆丰帝并非大招旗鼓的下江南,而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用遵守那么多规矩了?
真思忖着呢,庆丰帝对着坐在曹核脖子上的大皇子说道:“炫儿,这是你表姨。你乖乖听小姨的话,小姨带你买糖葫芦吃。”
“表姨。”大皇子朱思炫落落大方的叫道,他生母低微,但是他自打出了娘胎,就一直由皇后抱到坤宁宫里抚养,小小年纪就有皇家独有的矜贵之气,他是首次出宫去了这么远的地方,眼里满是新奇和喜悦,并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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