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先是一阵寂静,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徐碧若抿了半杯天阙茶,将笑的快要从胃里笑出来的猪蹄压下去,呵呵说道:“你这样小油嘴,最善狡辩,若是个男人,将来可以做状师养家糊口啦。”
朱希林是武进士出身,读书识字,以兵书为主,诗书看的不多,他将“年过四十见恶矣,其终也已”念了一遍,笑道:“听说还有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呢,没想到圣人说话这么不客气。”
沈今竹童年历经磨难,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对长辈、权贵,甚至圣人等都怀有戒心和疑问,现在长大些,就处于叛逆的中二期,读书多了、见识广了、各种本事也见长,看不惯的事情就更多了,有时候甚至有些偏执,说到了兴致处,便更肆无忌惮道:
“孔子这老头可小心眼了,他喜欢骂人呢,小人就不必说了,连孔门十贤子路颜回什么的个个都被他骂过,有些还是他自己说不过学生,嫉妒学生做的比他好,就恼羞成怒骂人家。就拿刚才和孔子谈论讨厌之人的子贡举例子吧,子贡擅长经商,有钱人呐,口才也好,田常准备攻打鲁国,鲁国弱小啊,子贡先是去齐国劝田常放过鲁国。”
“战国很乱啊,各个国家利益都有牵扯,子贡把吴国、越国、晋国、越国等四国都搅合进来了,纵横捭阖,多么厉害啊,结局是皆大欢喜,齐国乱了、鲁国保全、吴国灭亡、晋国崛起,越国称霸。那口才、那气魄、那机变灵通的本事,比他老师孔子是不是强多了?人家五国都受子贡的影响,影响了战国格局,连太史公司马迁都赞美子贡,说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而这当老师的孔子当年带着门徒周游列国,几乎是一事无成,屡屡碰壁,还差点把自己和门徒都饿死了,灰溜溜回鲁国做个大夫。咱们单论口才和纵横捭阖的本事,子贡是不是他要强好多?还救了鲁国呢,可是孔子不但不说句好话,还告诫子贡要谨言慎行,说话三思,慎用口才呢。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孔子好多这种极品事,圣人也是人嘛,人有七情六欲,就有弱点缺点,他的弟子将这些极品事也记载在《论语》里头,这孔夫子才显得可爱平易近人嘛,唉,可惜好好的论语被这些酸腐的夫子们误读了,再把他们学到的那些糟粕宣讲出去,以讹传讹,一股迂腐沉闷之气,真是臭不可闻,误人子弟。”
“孔圣人早就被供在神坛了,功成名就,一两个迂腐夫子损不了他的名誉和根基,倒是你——”徐枫撇了撇嘴说道:“一个小小女子,如此毒舌不留情面,把夫子说的生生气晕过去,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啊。”
徐碧若捡了一颗炒黄豆朝着徐枫的脑门弹出去,徐枫敏捷的偏头避过了,黄豆砸在屏风上咚咚作响,还真对亲弟弟下得去狠手,徐碧若骂道:“你这臭小子,小时候从会说话起就整天说我嫁不出去,难道女人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以走吗?你姐姐我小时候也气跑了几个夫子,现在不照样嫁人生子、过着快活的日子?休要胡说八道,今竹不打你,我可以是要揍你的。”
徐枫看着低头啃猪蹄的沈今竹说道:“今竹才不是不想打我,她最会使诈、心眼又小,记仇着呢。她若是打的过我,早就动手了,现在隐忍不说话,还不知心里在憋什么大招等着我呢。”
徐碧若半认真半玩笑的教训道:“你明知今竹会反抗找机会修理你,还敢当着面这么说她,真是个木头脑袋,活该挨揍。倘若有一天她凶名在外,一半都是被你逼的,我说,将来她若真嫁不出去了,你闭着眼睛也要娶了她,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要负责任的。”
从三年前鸡鸣寺开始,徐碧若就时常私底下将这些话挂在嘴边,大家都屡见不鲜,早就见怪不怪,没当回事,按照往日的惯例,徐枫当然是大声嚷嚷说:“我才不要娶这个夜叉,谁爱谁娶去。”然后和三姐姐拌嘴斗狠。
可今天不知怎地,徐碧若发了狠话,徐枫许久都不接茬,专心啃猪蹄子,置若罔闻,徐碧若见弟弟没有反应,如同过年时用香点燃一个爆竹,点燃后吓得远远跑开了,捂着耳朵等爆竹炸响,等着等着许久都没响,原来是个哑炮啊,真没劲!唉,弟弟还是小时候好玩,稍微一逗弄就猫炸毛似的嚷嚷起来,再沉闷的气氛也能被他搅动起来,果然越大越不好玩了。
徐枫不接茬,沈今竹却啃完了手中的猪蹄子,还意犹未尽的撮了撮残留在手指头上胶质,那美味就像能在舌尖上跳舞似的,霸道的占据着味蕾,沈今竹也觉得从胸口涌起一股油腻之感,但就舍不得喝茶冲淡舌尖的味道,这时徐碧若见徐枫没有接茬,便又步步紧逼说道:“怎么了?不出声就答应了啊!不准反悔的。”
吧唧吧唧,徐枫专心啃肘子,还是不说话,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了半杯黄酒的原因,此刻他额头开始冒起细密的汗珠,连双颊都有些微红了。沈今竹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壁若姐姐不必为我将来嫁不出去操心了,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啦。”
啊?众人均惊讶的看着沈今竹,徐碧若纳闷的问道:“什么意思?难道你们沈家已经为你定了亲事?是谁家的小郎君?我们可曾见过?比我们家枫儿如何?”
沈今竹随意的说道:“我估计家里不会许我孤单一生的,那就退而求其次吧,我就学祖母挑一个合意的招赘如何?”
噗!徐碧若将嘴里的天阙茶喷出来,还呛到嗓子眼里直咳嗽,原来不是点燃了哑炮,而是这炮仗引线烧的太慢了,猝不及防的爆炸开来。朱希林忙给妻子拍背顺气,而徐枫恰好被口中的猪蹄噎着了,忙提着一壶天阙茶对着嘴灌下去,将猪蹄冲进胃腹,可过后还是抽抽噎噎的打嗝。
呃!呃!徐枫打着嗝,徐碧若顺过气来,难得一次板着脸教训沈今竹,“人生大事,你也太儿戏了,这话也能随便瞎说的?沈老太太当年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你家老祖宗便招赘你祖父入了沈家。如今你亲兄弟就有两个呢,那里轮到委屈你招赘婿?以后休要胡说了,这些孩子气的话被人听见了也不好。”
徐碧若大义凛然的训着沈今竹,好像刚才开玩笑逼徐枫娶了沈今竹的人不是她似的。就在这时,只听见隔壁刚刚喜当爹的孙秀大声叫道:“什么?雇不到马车了?我给双倍价钱,你再去外头问问,我家娘子有孕,可不能在风雨中走回去。”
店小二点头哈腰解释道:“今晚下着雨,街头揽客的马车本来就少许多,这时候也不早了,南城兵马司的快要戒严宵禁,街头马车已经绝迹,小的跑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实在抱歉呢。客官住的地方遗贵井离这里并不太远,小的给客官一把大伞,你们慢慢走回去可好?实在不行,小的也可以为客官寻一处客栈住下,明日一早再雇了马车回去。”
那余三娘说道:“相公,我在外头宿不惯的,彻夜难眠,还是打了伞,我们互相扶着慢慢走回去吧,快点出去,若是遇到宵禁、关了坊门就麻烦了。”
孙秀有些犹豫,“你刚有了身子,如何使得?店小二,你再出去找一找,或者向这酒楼的酒客们借一辆马车使一使,很快就能从遗贵井来回。我是马上就要秋闱的秀才,叫做孙秀,我妻子也是大家闺秀,我们不会弄脏他们的马车,车夫把我们送到门口即可,改日孙秀定当重谢。”
唉,这个乡下书呆子,余三娘无奈的看着幼稚的丈夫,这金陵城进士举人都多得是,你一小小秀才谁知道你是谁呢,当这是松江华亭乡下呢,出了一个秀才就路人皆知了。
这——,店小二有些为难,就在这时,一个身形削瘦高大的小少年敲了敲屏风,在外头说道:“我们有马车可以送这对夫妇回去。”
孙秀听了,赶紧从屏风里跑出来对着小少年作揖道谢:“多谢小公子,小公子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家在何处?改日鄙人定当上门道谢。”
那小少年年纪虽小,但身姿挺拔,看头发不过是十二左右的年纪,已经有孙秀肩膀高了,孙秀暗赞道:好威风的小公子!虽未佩戴刀剑,也能感觉他应该是出身武将勋贵之家,矜贵豪气,自己虽高他一头,却感觉一种威压之气。
那小少年随意摆手说道:“一点小事,不足言谢,事不宜迟,早点走吧,再晚就要宵禁了。你们随我来,我给车夫打个招呼。”
外头风雨渐大了,又为了遮蔽面容,不被酒楼大堂的食客们瞧见,余三娘站起身来,随手将纯白色雨缎大氅的兜帽戴在头上,只露出白皙精致的下巴,她随孙秀走出了屏风,对着小公子施了一礼,以表示感谢。
一行三人走出酒楼,店小二打开一面大的黑油布伞,挡住风雨,将孙秀和余三娘遮拦的严严实实。小少年叫了自己马车过来,对着车夫耳语了几句,那车夫点点头,从车辕子上拿出一个凳子,说道:“小相公和小娘子上来吧。”
孙秀小心翼翼扶着余三娘上了马车,安顿好了娘子,孙秀再次道谢,说道:“这么晚了,若是遇到宵禁,会不会耽误小公子的朋友回去呢。”
徐枫心情本来就不好,听到孙秀啰啰嗦嗦个没完,根本不想搭理他,给车夫使了个眼色,那车夫便挥起鞭子赶车走了。
孙秀只得回到马车里陪着妻子,余三娘见他又碰了壁,便说道:“相公,你瞧着这马车外表虽然简单,但内饰极为精致,连引枕都是缂丝的,金陵城藏龙卧虎,这位小公子定是出身不凡,他不愿意说,你就别问了,人家是云端上的贵人,那里需要我们报恩呢,且记下这份恩情,以后你若蟾宫折桂,也能身处高位,再寻机会报答吧。”
“瞧我刚才又出糗了,人家都懒得笑话我。“孙秀闷闷说道:“我知道了,那小公子并不屑我的报答,所以连名姓都没留下。”
余三娘安慰说道:“你也不要太妄自菲薄了,相公努力读书,肯定有出头之日那天。”
孙秀将余三娘揽在怀中,说道:“娘子说的对,我不会再自怨自艾了,都要当人家爹爹了,我要为孩子立个榜样才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太【祖爷当年不过是个和尚,配享太庙的那些开国功臣当年大多是凤阳府的农民,我孙秀是大地主家的儿子,衣物无忧,还考中了秀才,已经比世上好多人幸运了,我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将来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余三娘幸福的靠在丈夫怀中,笑道:“好啊,一定要当四品以上的京官,我就可以穿着诰命夫人的凤冠霞被去皇宫朝奉跪拜,顺便看看皇宫到底有多么奢华,看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长的什么样,然后等你告老还乡时,我随你回到松江华亭老家,天天和那些乡下村妇吹牛,也尝一尝被人羡慕嫉妒的滋味。”
孙秀说道:“好,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啪!马车里响起击掌声,车夫听了,暗暗觉得好笑,这小夫妻还真敢想呢。马车很快经过里仁街、时雍街街口,往八府塘走去,只要穿过八府塘,就是遗贵井了。
马车极其舒服平稳,孙秀和娘子聊天解闷,问道:“娘子,你说你家以前也是金陵富贵之家,后来遭遇大难,被迫出族,不得已改名换姓去了山东曲阜,从此以余姓称呼,那以前是何姓氏?”
余三娘摇头道:“我也不知的,也问过母亲,母亲不肯告诉我们,说没得知道了真相难受,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得过且过,及时行乐,醉生梦死的好。不过我小时候淘气,偷偷去看母亲和当时还健在的祖母关起房门祭祀,那祖先牌位上写的好像是姓徐,当时心慌,也没瞧个真切。”
“徐?”孙秀想了想,点头说道:“你应该没有看错,你想想,徐字去掉旁边的双人,是不是就是你们现在的余姓?当年你们这一支都被驱逐,你祖父死在监狱、唯一的男丁血脉又在颠肺流离中死去,两个男人都走了,血脉断绝,就变成了余。”
余三娘靠在孙秀的肩膀上,说道:“这么一说,好像挺有道理的。唉,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提它做什么呢,横竖我已经是你们孙家人了,等秋闱一过,我们便回华亭乡下安心养身子待产,我们还有好长的一辈子要过呢,你——”
啊!马车突然停止行驶,余三娘和孙秀差点装到门框上去,孙秀牢牢抓住窗户才稳住了两人的身体。
只听见前方车夫吼道:“你们南城兵马司是有毛病吗?还没到宵禁的时间就在这里设了栅栏?这只是八府塘的一条小路,你们不在坊门上设、不在街口上设,巴巴在罕有人迹的小路横一个栅栏干什么,天黑下雨又没有沿街灯笼,幸亏我手快拉住了缰绳,否则放任马车撞进去,伤到了贵人你们担待得起——”
车夫突然没有了声音,只闻得一阵马嘶蹄响,孙秀觉得奇怪又害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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