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每天都在成长,但在欣的路线里,风景没有太多的变化。从地铁的过道里走过,常常传来温柔的小提琴声,或者是忧伤的吉他。天气已凉,但是他们紧紧贴在地上,凝固成不变的姿势。周围的人也一样,一切有既定的轨迹,大家司空见惯。流畅的音乐声偶尔会被轻轻打断,那是硬币敲击地面发处的叮当声。弹奏的人泰然自若,倒是欣,有时候会感觉自己的心,随着那叮当一声有些微的颤抖。这时候她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加快。其实欣大多数时候都是是匆匆而过的,旁边的人也一样。在那些低下去的身影周围,有一层凝重的氛围,令每个经过的人都感觉不自在。城市里不变的节奏到了地道里就有些微微变调,仿佛触及某种戒线。一直要到走出过道,声音消逝不见,才能暗暗舒一口气,仿佛摆脱了无形的追逐。
但是今天有所不同。远远的,在下台阶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围成半个圈。大抵是好奇心理,人们的脚步都放慢了。一个中年男子,面前铺着一张白纸,毛笔字骨架分明。“宝宝泪书”这一次欣才看清楚,男人的怀里有一个孩子。过道里昏暗的灯光给孩子的脸打上一点阴影,看不真切。孩子偎依在男人怀里,不时地抬头看看父亲,再平静地躺下。这时孩子脸上就有一点光的变化,亮亮的眸子在黑暗里流动。
有什么东西让欣感觉呼吸困难,手中的包变得沉重。儿子远在千里之外,欣对他的想念只能用电话些许填补。而这个孩子,在这样冰冷的地道里,借着父亲的体温,那样安静地躺着。他或许还不会说话,但本能让他紧贴安全的港湾。可是,那是个安全的所在么?
欣站在人群背后,不知所措。
低头看那张白纸。“离婚,宝宝,爸爸,抚养,爷爷”几个破碎的字眼撞进眼睛。其实欣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看进去什么。但是,欣无法挪动脚步,她只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欣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过欣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那张白纸,似乎那样会使得欣的行为更加合理,进而完成一个必需的程序。
其实那张纸有什么重要呢?从见到那个孩子开始,一切就在瞬间明了。或者,其实是一切变得模糊,欣无法思考。那张还没有印上人间悲喜的小脸,占据了欣的全部思路。欣退出人群,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币,小心地把包关好。
已经有一个女孩子抢在前面了。欣把钱塞给那个父亲的时候,瞥见他刚收到的一张也是纸币。她一直紧缩的心,感觉有一点点舒展。欣的脚步没有停,迅速地绕开聚拢的人们,把父亲和孩子模糊的脸丢在身后。
耳边飘来一个男人的话:我们也有心,可惜无力啊。欣不用回头看,但是她觉得那应该是两个民工,善良的人。
踏进地底下的世界,地铁呼啸而过,吐出脚步匆匆的人们。欣随着等待的人群被吸了进去,车门悄无声息地关闭。欣被突然的明亮吓了一跳,她的面前好像平白多出了许多距离很近的脸。无法集中精神,仿佛有什么东西丢在哪里了,她的心始终不能放松。车厢里人不太多,已经快到终点。她想起刚买的报纸,大都市里时尚的先锋。在地铁雪白的灯光下,欣展开彩色的页面。映入眼中的大标题是“城市骚扰”配一张大幅的照片。
欣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晕,喉咙发干。眼睛落在纸上,地铁晃来晃去,可能是灯光太亮了,有点看不真切的感觉。
报上几个大字格外刺眼:“你被骚扰了吗?”照片上,一个少妇抱着孩子,脸扭过去,孩子的脚背对镜头。身后一米远处,是中年妇女的背影。转过来的脸上比漠然多一点疑虑和警觉,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母亲也在回头,那是中年妇女目光的方向。照片背景是一座桥,这座城市的标志性之一。两个女人瞬间的步伐被定格在空气潮湿,寒风刺骨的冬日里,连同她们脸上审视的神情。其实欣看不见年轻母亲的脸,但是她从中年妇女的目光中读出了空气中的对峙。
记者的暗访冷静自然,采写不动声色。道具,那个孩子被称为道具。也许记者要的就是客观。欣叹了口气,她是做不成记者了。报纸上的东西,总是力图引发冷静的思考。欣想自己真是很幼稚,总是没法把报纸上的东西和生活联系起来。看了那么多的明查暗访,每每只当作游离在现实之外的故事,读完也就过去了。但是在黯淡的地道里,有活生生的孩子的脸与纯净的眸子,和报纸上醍醐灌顶的警世篇终究不在同一个时空。
而她,宁愿相信,那对蜷缩在地道里的父子,确是不一样的。
至少那天真的孩子,会有不同的温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