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知意挑起黛眉,惊叹:“好巧啊。”
掌珠笑笑,“有幸。”
“别这么客气。”季知意听宋辰昭提了掌珠的身世,甚是同情,勾住她肩膀,颇为豪气地道,“既然你我有缘,以后皇城里头,我罩着你。”
掌珠从未与如此热情的姑娘相处过,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对方。
季知意与她的性格刚好相反,活泼热情,但也看人,若是与她不对付的,她一眼也懒得瞧。
马车行至私塾门前。车夫搬来脚踏。两个姑娘先后下了马车。季知意握着掌珠手腕,带她进了私塾。季知意道:“我带你转转。”
私塾是一座二进四合院,带偏院。此时,正房内传出郎朗读书声。季知意介绍道:“我们这里招的都是童生,先生们学问很高,你若有兴趣,可以旁听。”
掌珠点点头。她出身书香门第,家里也是开私塾的,故而,对私塾怀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两人进了偏院,越过一片秋海棠,来到一间小竹屋。季知意道:“这里冬暖夏凉,晌午时,你可以在这里小憩,小住也成,私塾有护院,很安全。”
掌珠很喜欢这里,不自觉握紧季知意的手。
季知意弯弯眼眸,带她进来竹屋。竹屋分两层,一层三面环竹,摆放着各色盆栽,淡雅别致。二层是休息间,推开绮窗,能望见私塾里的池中亭。
两人在窗前望了一会儿景色,旋梯处传来脚步声。掌珠扭头看去,见一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走上来,“六姑娘,要开膳了。”
季知意点点头,“麻烦您端上来吧,我与掌珠姑娘在这里用膳。”
妇人放下孩子,“那姑娘帮我看下豆芽。”
“好。”季知意朝孩子招手,“小豆芽,过来姨姨这。”
小豆芽颠着圆圆的肚子走过来,三岁大的孩子,穿着羊皮夹袄,戴着小歪帽,脸蛋皴红,稍稍有点糙。
季知意抱起小豆芽,“脸蛋子怎么又红了?你娘真是粗心。”
小豆芽哪知美丑,嘿嘿笑着,鼓起脸上的两朵红云。
许是天生喜欢孩子,掌珠戳了戳他的脸。
小豆芽冲着她傻笑。
季知意笑道:“豆芽没有爹,怕生,见了你,倒是没怯。”
掌珠从袖管里掏出一盒桃花膏,剜出一点,涂抹在孩子的脸上,轻轻揉开。
小豆芽从没涂抹过膏脂,一时间有些新奇,睁大一双眼。
孩子虽不太好看,但胜在童真可爱。掌珠掐掐他的脸蛋子,眼中溢出温柔,“叫姨姨。”
小豆芽喊了一声“姨姨”,掌珠笑了下,塞给孩子一锭银子,“买肉吃。”
季知意没想到掌珠出手这么阔绰,等妇人抱走孩子,才问道:“薛夫人给你多少月银零花啊?”
掌珠抿唇,不是她大方,而是感同身受,若是怀了崽崽,她也会和妇人一样,一个人承受世间的苦辣辛酸。
看她陷入沉思,季知意抬手在她眼前晃晃,“我们去旁听吧。”
“好。”
*
晚霞斜照,映在私塾的匾额上。季知意与掌珠依依不舍地道别,“我常年在私塾这边,你没事就过来玩。”
掌珠点点头,“我明儿还来。”
季知意眼前一亮,“真的?”
“嗯!”
两个小姑娘投缘得很,令一旁来接人的宋屹安有些好笑,“季小六,你别带坏我家姑娘。”
季知意努努鼻子,“宋大哥偏心。”
“我宠自己妹妹,不对?”
“”......”
宋屹安极其自然扶着掌珠登上车廊,在她钻进车厢前,提醒道:“当心点,别磕到头。”
季知意跟他们挥手道别。
宋府马车驶离季家私塾。掌珠趴在车窗上,望着季知意的身影,渐行渐远,满眼含笑。比起宋家夫妻,季知意给她的感觉更为轻松和真实。
宋屹立撩开帘子,瞧了小姑娘一眼,皱下眉头,叮嘱车夫几句,弯腰钻进车厢。车厢因为他,变得逼仄狭小。
掌珠撂下窗帷,坐直身子,双手交叠在腿上,乖得不行。
宋屹安叹口气,坐在对面,“没有外人,你不必这样拘束。”
“哦。”
两人很少单独相处,宋屹安寻个话题打破尴尬气氛,“今儿在私塾学到些什么?”
一提这个,小姑娘来了劲儿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樱桃小嘴说个不停。
宋屹安静静看着她,润眸含笑,耐心听她讲述每个细节。
马车行至闹事,宋屹安叫停马车,“娘爱吃这附近的杏仁酥,我去买些。”
掌珠乖巧点头,“哦。”
宋屹安不自觉揉了揉她的头,“等我。”
掌珠愣了一下,看着男人弯腰走出车厢,黯淡车厢立马变得宽敞。
稍许,宋屹安拎着几包点心回来,塞给掌珠几包,“夜里当零嘴吃。”
“多谢大哥。”
宋屹安莞尔一笑,“你跟我太见外了。”
掌珠低下头,盯着牛皮纸袋凝神,大哥明明很好相处,人也随和,可就是感觉怪怪的……
在她思忖的工夫,宋屹安递给她一个匣子。
掌珠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宋屹安:“打开看看。”
掌珠疑惑地打开木匣,瞠了下目,木匣里装着一个紫檀算盘。
宋屹安淡笑,“刚路过老师开的墨笔斋,随手拿来的。”
“老师?”
“我的老师是大理寺卿,杜忘。”提起他的老师,宋屹安眼中流露出钦佩和尊敬,“忘记的忘。”
掌珠诧异,怎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
宋屹安靠在车壁上,叹道:“老师入仕前,曾遭遇过劫杀,家破人亡,被圣上救下时,身中数刀。醒来后,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掌珠忽然觉得悲伤,泪水忽地涌了上来。
宋屹安愣住,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姑娘也有类似的遭遇。他手忙脚乱地递上帕子,“抱歉..我....”
掌珠接过帕子,捂眼摇头。
宋屹安心中闷疼,握了握拳,起身坐到她身侧,抬手搭在她双肩,“掌珠,你不孤单,你还有我们,我们是你的家人。”
掌珠“嗯”一声,声音特别小,带着鼻音。
男人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生生忍下了一股不知名的冲动。
掌珠觉得肩膀疼,抬起头,立马移开视线。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宋屹安松开手,坐回原处,岔开话题,“老师空闲时,就会亲手制作算盘、砚台,很多文豪雅士都会慕名而来,重金求购,都不见得能买到,昨儿我跟他提了一番,他答应送给咱们一个。”
算盘做工精良,又以紫檀制作,价钱可想而知。掌珠摇摇头,递还回去,“受之有愧。”
别看宋屹安平日里好说话,可一旦较真,比谁都犟,语气颇为严肃,掩盖了不自然,“兄长送你的,拿着。”
掌珠拨弄两下算盘,没再拒绝。
宋屹安忽然道:“学算盘挺实用,可以当账房先生。”
掌珠点点头,无论精通哪门手艺,都是一种谋生之道。
马车抵达首辅府后门,宋屹安刚想扶掌珠下马车,发现小姑娘靠着厢壁睡着了。睡相恬静,安静如猫。
宋屹安从不会盯着一个姑娘一直看,可此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锁在了掌珠俏丽白净的面庞上。
*
夜幕之下,火树银光,明月将碌碌身影照在各个巷子的矮墙上。
宋贤回到家,与一家人围坐膳桌静静用膳,见掌珠闷闷的,轻声问道:“与季家小姐相处的如何?”
掌珠放下筷箸,认真回答,最后附带一句,“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宋贤愣了下,看向妻子,“两个孩子有缘。”
薛氏也诧异,笑道:“是啊。”
宋贤随口问掌珠:“你们不会连出生时辰都一样吧?”
掌珠摇摇头,“我是卯时出生,我忘记问六姑娘了。”
一旁默默用膳的宋辰昭开口道:“她是寅时,比你稍微早些。”
话落,一家人怪异地看向他。
宋辰昭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抱拳咳了下,“用膳吧。”
宋家夫妻默默相视一眼,各含深意。
掌珠嗅出蛛丝马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揶揄地翘起嘴角。
宋辰昭受不得家人的审视和调笑,囫囵吞枣吃了几口,站起身,“儿还有事,先去书房了。”
薛氏撇撇嘴,看向宋屹安,“瞧见没,辰昭的婚事有眉目了。”
“......”宋屹安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也叫有眉目了,爹娘太心急了。
薛氏眯眸,“你呢,还不打算相看?”
“...不急。”
薛氏没好气道:“你不成亲,让辰昭怎么成亲,总要有个顺序吧。”
宋屹安扶额,怎么又提到他的婚事了?
*
上冬中旬,添棉衣。家家户户准备屯粮过冬。一大早,掌珠被门外的喧闹声吵醒,趿拉上绣鞋,迷迷糊糊推开窗,见后门外站着称量白菜的老农。
睡意全散,掌珠打开闷户橱,取出首饰和胭脂,准备洗漱梳妆。
前半晌,一辆墨绿小轿停在后门,悄无声息地接走了娇娇人儿。
薛氏站在挑廊上,凝着远去的轿子,叹了口气。
春兰伺候在一侧,听见叹气声,多嘴问了句:“夫人在担心小姐?”
薛氏握着栏杆,眼眸幽远,“我老觉得,她心里装着事儿,不愿予人讲,我担心她惹怒殿下,招来杀身之祸。”
春兰曾见掌珠在夜里缝制婴儿兜肚,当时感到奇怪,现在想想,姑娘也许早有了生皇孙的野心,这话说出去是要被砍头的,她不敢提。
主仆俩盯着远去的小轿,心思各异。
申时时分,东宫寝殿。
掌珠在内寝等了四个时辰,也没见到萧砚夕的身影。闲来无事,她开始打量他的住所,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无一处不精致,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人气儿?
掌珠倚在绮窗前,望着庭院内的西府海棠,没察觉到门口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逼近,一道低醇的声音随之响起:“又没月亮,在瞧什么?”
掌珠蓦然回头,恰好冬风吹拂,扬起青丝,飘逸绝美。
萧砚夕靠在茶水桌上,双臂环起,懒懒盯着她,凤眸不带什么情绪。
掌珠拢拢长发,规规矩矩站在一侧,“殿下忙完要事了?”
小姑娘声音清甜,比他最近听见的任何声音都悦耳。萧砚夕顿觉轻松,冲她招招手,“过来。”
掌珠挪步过去,停在一步之外,为了掩饰尴尬,寻个话题,“殿下夜里若是不忙,能陪我去看月亮吗?”
还真是来看月亮的啊。
萧砚夕低笑了声,伸出手臂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阖上眼帘,纤长的睫毛半遮青黛的下眼睑,“抱会儿,解解乏。”
恒仁帝决意远离朝野,萧砚夕迟迟不提此事,惹来各地诸侯王的猜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内阁正在紧锣密鼓筹备太子的登基大典,此举,刚好让一些想要拥兵自立的藩王寻到借口,各地开始蠢蠢欲动。
正好萧砚夕也想借此机会削弱几个藩王的势力,便任由他们先折腾一阵子,等时机熟了,再一网打尽。但其中风险,也可想而知,棋子稍一落错,或许会颠覆棋局,趋于被动,满盘皆输。毕竟,那几个老藩王,个个人脉广,手段毒辣。
感受到男人的疲惫,掌珠大气不敢喘,可如此亲昵的举动,令她不适应,身体僵硬地偎在男人怀里。
男人不知礼让,没有弯腰,小姑娘不得不踮起脚,配合他的身高,脚尖抬起,重心不稳,整个人窝进男人怀里。
“小东西。”萧砚夕闭眼来了这么一句,勒住她的腰,把人抱起来,贴在自己身上。
双脚不着地,掌珠只好搂住他脖颈,以免摔下去。
宁谧的寝殿,两人紧紧相拥,像交颈的鸳鸯。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两情相悦。
凌霜站在庭院里,透过窗缝瞧见里面的情景,转身默默离开。
与其嫉妒掌珠,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替殿下办事,唯有能力足够,才有资格留在东宫,留在殿下的身边,只要留在殿下身边,何愁其他。再者,比起景国公府的方小鸢和方小嵈,没有靠山的掌珠算不得什么。若她真能博得太子欢心,未尝不是件好事。
凌霜说在心里,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亥时一刻,掌珠披着萧砚夕的大氅,独自一人坐在寝宫屋顶,仰头望着又圆又亮的月亮。
她的心愿实现了。
终于能在宫里看月亮了。
可她心里苦兮兮,她进宫的目的,哪里是为了看月亮这么简单啊。
萧砚夕在书房内处理奏折,偶尔盱向支开的窗,瞥一眼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就这胆儿,敢来勾引他?
男人笑笑,执笔写下最后一行字,合上奏折,起身走出书房。
一排侍卫让开路。
萧砚夕挥挥衣袖,“退下吧。”
侍卫们退到远处。
一见到男人走出来,屋顶的小姑娘挪了挪屁股,想爬下□□。
“坐着别动。”萧砚夕仰头道。
这或许是尊贵的太子第一次仰头与人讲话。该受宠若惊吗?
萧砚夕登上□□,来到掌珠身边,撩袍坐下。
夜如泼墨,万千星辰不及圆月璀璨,两人静静望月,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半晌,萧砚夕侧眸看向掌珠,问道:“想吃月饼吗?”
掌珠摇摇头,“中秋已过。”
“中秋过了就不能吃了?”萧砚夕带她下了屋顶,回到寝殿,茶水桌上已摆放了一盘月饼,以及一壶大红袍。
萧砚夕净手后,捻起一块,递到掌珠嘴边,“喏。”
掌珠倒不至于受宠若惊,但仍觉得惊悚,抬手接过月饼,喂到男人嘴边,“殿下先吃。”
面对她的刻意讨好,萧砚夕勉强给了几分面子,张开薄唇,咬了一口。
掌珠保持着喂食的姿势,手臂酸疼,想收回手,却被扼住手腕。
萧砚夕握着她的手腕,将那块月饼送到她嘴边,眼眸带笑道:“尝尝。”
要她与他同食一块月饼?
掌珠犯难,即便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也未口对口接过吻,吃他吃过的食物,总有种吃他涎水的感觉,可碍于对方的威严,又不得不从。
小姑娘张开檀口,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小口。
真真是樱桃口。
萧砚夕凝着她的红唇,眸光加深,喉结上下滚动,可过不去心里的坎,他少年时见过友人与青楼名妓接吻,也就那么回事。
洁癖如他,不能接受互吃涎水,但还是想逗一逗她,于是命令道:“衔住。”
掌珠懵愣,不懂他的目的,但还是咬住了月饼。
男人忽然附身,在女子错愕的目光下,咬住月饼另一端。
御厨做的月饼小巧精致,两人的唇离得很近,彼此呼吸交织。有一瞬间,一人的心跳失了节拍。
掌珠立马松开,退后半步,当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时,男人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历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份儿,哪轮得到她来拒绝他?
“我......”掌珠想解释,但能怎么解释?说自己处于本能地排斥他?
萧砚夕放下月饼,嗤一声,“嫌弃孤?”
良辰美景,适合造人,掌珠哪能让他生气,想也没想,踮脚靠了过去,在男人毫无防备下,蜻蜓点水般贴了一下他的唇。
唇上的触感微微酥麻,男人凤目一瞠,景向后退了一步,无意中撞到了桌沿。
掌珠眨这萌萌的杏眼,不知他是生气了,还是害羞了。
“殿下......”
“闭嘴。”
掌珠不吱声了,心想完了,今晚怀不上崽崽了。
可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突然腾空。萧砚夕掐着她的腰,把她抵在桌子上,茶水洒了一桌,湿濡了她的衣裙。
掌珠摸摸裙裾,刚要开口,被男人压在桌面上,钳制了双手。
萧砚夕撩起长袍,拢住她胸口,“这么主动,怀了什么目的?”
掌珠咬唇,搂住他脖颈,红唇贴在他颈动脉上,柔声道:“掌珠喜欢殿下。”
说书人喜欢讲述帝王风月事,百姓们听得津津乐道,可故事里的情与爱,又有几分可信?
正如此刻,掌珠睁眼说瞎话。
萧砚夕被她的唇烫到,扣住她的后颈,逼她直视自己,“再说一遍。”
掌珠凝视那双泛起涟漪的凤目,再讲不出骗人的鬼话,但想到小崽崽,违心道:“掌珠喜欢殿下。”
萧砚夕听过许多人说“喜欢”,但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分真。
“孤不喜欢你。”
掌珠更尴尬了,但心里不疼不痒,只是不知道如何接话。
看她垂下的眼帘,萧砚夕心里说不出个滋味,将人抱起,大步走向金丝楠木大床。
掌珠后背一沾柔软的锦衾,就知事成了一半,天时地利人和,宝宝你快来。
小姑娘默默念着,看着自己的衣衫一件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