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个字就……”
朱幽容又看了一会儿字后,微微启唇,换着一口气,胸口一阵起伏,她伸手想要按一按,缓一缓,只是手刚抬到半途,似乎是察觉到了某个之前讨水之人投来的视线,抬起的手往下一压,最后按在了只写有一个‘正’字的宣纸上,她现在没有心思去瞪赵戎,心神全在所痴之物上,朱幽容抬头打断道:
“没事的,放在他那儿,大伙先别管这个了,你们都靠近些,借着子瑜这个字,我们先继续上课,我要给你们好好讲讲,这个正字。”
原本不慢的众人顿时错愕,吴佩良话被憋了回去,憋的脸色通红,最后还是深呼吸的住嘴,锁眉恨恨的看着那个简单的‘正’字,仔仔细细,要看看到底是何花样。
率性堂学子们围在了赵戎的桌案前几步距离,有些拥挤,但是大致都能瞧见。
朱幽容认真道:“子瑜这个正字,确实只有简易的两个笔画,一横,一竖,只是单单说这两个简单至极的笔画,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能写好,写出一个堂堂正正的‘正”字来?”
“你们往日写字,洋洋洒洒数十上百,借着整体的笔势与一起呵成的流畅,整体看去确实是还行,甚至有些看起来不错,但若是单单分开每个字,将一个字拆开来看,笔画不一、扭扭曲曲,让懂字之人观之如同嚼蜡,无味生厌,若是书信间的见字如面,那便是面目可憎了。”
很多本就性格温和听话的学子,例如表情肃穆的贾腾鹰,闻言后细思一番,都不由的低头。
只是仍旧有为数不多的学子不服,神色忿忿不平的盯着赵戎的字。
吴佩良又“习惯性的”嘀咕,“不就是一个字吗,五画,横竖横竖横,若是让在下认真写,也能工整的写好。”
朱幽容偏头看他,“真的?”
吴佩良抿唇,目光不移的看着她。
朱幽容突然伸手指着宣纸上正被无数道视线打量的字,凝眉认真道:
“你们真的以为写个正字,端端正正的构字,按部就班的落笔就行?大伙且再看,这一个正字,三道横画都是微微向右上倾斜的,这就是子瑜的高明之处,子瑜的书法,先不提那个神异的书体,光说楷书,我钻研多日,总结出了其中的一个特点,我细思了很久,概括一下便是’既知平正,但求险绝‘,简简单单三横画便让整个正字霎那间生动了。”
人群中,不少学子接连恍惚点头,吴佩良也似乎瞧出了某些东西,他眼皮子一颤,嘴唇紧紧抿着,死死盯着纸上,之前粗看时轻视的小小一个楷字。
朱幽容摇头道:“你们只见到了子瑜匆匆落笔的随意模样,注意力给错了地方,都不去看字,看他如何的小心落笔,你们可知子瑜是如何写这个字的?”
迎着她的目光,场上鸦雀无声,众学子纷纷挪开目光,没有正视,虽然刚刚赵戎结束的是太快了些,有些学子离的远也没看清楚什么,但是近些的很多学子确实是没有注意到赵戎的落笔讲究,或者说,有些学子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种观看书法的道道。
萧红鱼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首,李雪幼也微微脸红,看了眼面色平静赵戎,突然想起刚刚他笑着提议答谢她之事,李雪幼小脸更红了。
鱼怀瑾默默听着老师推崇叹息这个正字,她忍不住又看了眼宣纸上的‘正’字,这字她十分熟悉的,盖因昨日见过的,而且不少,五十多个,都是这家伙弹完一遍琴后,有气无力的一笔一画加上去的,只是当时的鱼怀瑾在旁边认真练着她自己的字,偶尔瞟上一眼,哪里会在意到他写个正字都有这么多道道与讲究……
这个古板女子抿唇,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没有说话。
朱幽容环视一圈后,徐徐开口:
“子瑜写横画,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逆锋落纸,缓去急回,并不是如你们一般的按部就班顺锋平过,他当时的笔锋触纸向右下压,再横画而慢慢收起,作一横向笔画,并且横取上斜之势,如骑手紧勒马缰,力量内向直贯于弩……”
赵戎闻言挑眉,不禁抬头端详着面前,此时这个为众学子一本正经的喻之以理、发蒙解惑的书艺女先生,她板脸认真,一手握拳背在身后,一手稳稳按着桌上到字,眼睛炯炯有神,姿态神色端庄典雅,又严肃庄重,丝毫不见刚刚和他私下相处时候的娴静随和,和有些可人的俏态。
一涉及书法,儒衫女子仿若变了个人似的。
好一番言语后,朱幽容感叹道:
“如此这般,方才写就这三个出神入化的横画,而这三个横画又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略微不同,子瑜将这处横画的主笔稍稍右移,重心顿时就稳了,这是通过笔画调整结构的技法……于细微处,见笔势,只说这一点的细节,目前……我也不及也,也要好好向子瑜学一学。”
她神色很是认真,语落后不禁转头看向一旁垂目不语的赵戎,他好像还在盯着那只小竹筒看,这里面的井水对他这么重要?不过那亭那井确实有些古怪……
若说朱幽容之前在解析正字时的推崇只是荡起了场上众人心湖中的一圈一圈波澜,那么眼下她的这句“好学言语”,便是无声处的平地惊雷,率性堂学子们转瞬间,纷纷睁大眼睛,侧目看着赵戎,目露震色。
鱼怀瑾凝眸注视赵戎,不语,她已经很确定,这个昨日补了一天课的男子,正是之前疑惑的那两副楹联上字的主人,也是她误以为的师公……只是那一副赵戎和朱幽容共同写的楹联,还是让鱼怀瑾有些担忧。
朱幽容正襟危坐,玉容端庄,目光灼灼的看着眼下这个小小的正字,一眨不眨,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津津有味,她就像一个突然得了件心爱之物的小女孩,兴致勃勃的开口道:“我们再来讲讲这个剩下的两道竖画,子瑜藏在其中的讲究就更多了,你们要好好听着,以后写‘正’字,应该能让我顺眼些了……”
率性堂学子们纷纷行礼应声,赵戎见状也跟着行礼弯腰。
随后,在这张小小的案几旁,众人一层层的围挤着,凝神倾听着正中央这个典雅端庄的儒衫女子授课,只是他们还是会是不时的忍不住侧目去看赵戎平静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空地外的呼啸江风似乎都歇了歇,与枫林的林涛达成了和解,朱幽容这才堪堪说完,嘴唇微翘的语落。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转头看向某处,表情认真道:“佩良,你现在还确定,只是单写一字,就能写出子瑜这样的正字吗?”
众人目光看去。
吴佩良无言,丧气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