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青岚……”仿佛鼓足了勇气,烨火低下了头,抚摩着掌中的飞翼,感慨万分地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那岩寨老的女儿,你终于记起来了么?”身后忽然有清冷的声音,烨火大惊回首,看见了挽帘而入、静静看着她的靖姑娘。
那个叫青冥的十三岁女孩儿。
离开木楼已经很远了,然而体内的刺痛在慢慢得加剧,蔓延……他抬手,掌心向上,承载着月光。奇怪的是,天幕中那一轮明月、居然再也不能给他任何转移痛苦的能力。
而伤势却在恶化。
刚才那一战里,虽然表面上他占尽上风,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在施用“指间风雨”时,遭到了咒术的反噬——
所有术法都有反作用,通称为“反噬”或者“逆风”。如果施用法术失败,在施法者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咒语将以起码三倍的力量反弹回施术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会有一定的力量反弹回来,造成潜移默化的不良影响。
这是术法家都知道的常理,对于这种情况,天下各派的术士们也都有不同的防御方法,原理大都是将反噬的力量转移到别处。
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也不例外——
因为咒术反弹而造成的小小伤害,这种情况他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一次,他居然无法同以往一样将反噬的力量转移出去!
明河、明河她……或许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
凝聚的真气渐渐有涣散的迹象,迦若皱起了眉头,加快了脚步——无论如何,他要赶在月沉之前回到灵鹫山的月宫,不然,越来越溃散的神智支持不了反噬回来的袭击。
走了几步,脚下的感觉却越来越虚浮,他视线也有一些模糊。恍惚中,仿佛周围的树林中浮起无数幽暗的眼睛,怨恨而阴冷的看着他——糟糕。
那些恶灵……那些恶灵又回来了么?那些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无数冤魂……居然趁着他衰弱的时候、涌现出来了么?
杀一人,聚一魂。
在拜月教十年,他杀了多少人,已经不可计数,圣湖中累累的白骨见证他灵力增长的过程。转换怨气为灵力,驭使死灵和鬼降——在苗疆近似于神明的拜月教祭司,所掌控的力量却是如此阴毒……
平日里仗着自身修为的深湛,那些聚集听命的恶灵无法作祟,然而如果出现今日一般的失误、让他灵力降低的话,那些死灵和鬼降恐怕会群起反噬。
特别是那些被他活生生放干了全身的血、做成鬼降的少年男女魂魄,只怕是一直以来都恨不得食他的血肉而后甘吧?
今夜,真是不该离开月宫来这里……
今夜是拜月教一月一度的开启宫门的时候,也是为了对苗疆百姓显示教中“神力”的时机——身为大祭司的他、此时应该在大殿的宝座上,一一接见前来祈福禳灾的子民,用他的灵力表现“神迹”、让那些百姓更加相信月之神的力量。
明河该是真的愤怒了吧?……所以才停止了转移对于他的术法反噬。她是想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大祭司知道,即使独步于天地间,他,仍然不能少了她的助力。
“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谛。”
苦笑着,集中最后的灵力,迦若轻轻念出了那一句咒语,瞬间,雪白的巨大幻兽凝聚成形,一跃而至,匍匐在他的脚边。
“朱儿……带、带我回月宫。”白衣祭司拍了拍饕餮的额头,饕餮亲热地打了个响鼻,伏下身来驮上衰弱的主人,对月啸了一声便奔了出去。
然而,刚奔出几步,饕餮就警惕地停了下来,前爪扒着地面,冷冷看着前方的虚空。
月光明亮,前面几步便是一条小溪,在月光下泛起万点波光——然而,溪面上却慢慢腾起了一层稀薄的雾气!
无数双惨白的手从溪水中伸出来,那些死去许久的灵魂们安静地聚集在半空,用诡秘怨恨的眼睛看着他,形成了一个圈,将祭司和幻兽都包围在内。
迦若感觉到身体中剧痛的蔓延在加快,仿佛有什么在撕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全身往各个方向拉开——莫非是天意……居然让他在这里遇到一条冥河……
苗疆不多见的极阴的水……是能汇聚所有阴灵的地方。在这里,冥界的力量会战胜阳世。即使他平日来到这种地方,也需要小心防护、更何况今日这样的状态!
饕餮在怒吼,一次次的扑向虚空,却一次次的被看不见的力量撞了回来,落在圈中。溪面上水汽蒸腾,死灵聚集成一道墙,安静地一次次阻挡着幻兽的进攻,却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
迦若蓦地明白了:他们,是想将自己困在这里到月亮西沉、不让自己有返回月宫补养灵气的机会!这样,等天一亮,自己就会因为衰弱变成普通人,丝毫无法对付这些恶灵。
“朱儿!我给你破开灵瘴——跃过溪对岸去!”有些孤注一掷的,他下定了决心,摘下额环中镶嵌的宝石,双手紧握,喃喃念咒,将所有的灵力注入宝石中。忽然,用力将那一块“月魄”对着死灵结成的屏障扔了过去!
宝石映着天上的月光,焕发出璀璨之极的光辉,那些死灵纷纷避开,来不及退开的,就在光芒中如冰雪般融化!饕餮大吼一声,对着虚空中出现的那一个缺口飞跃了过去。
在腾空的刹那,他感觉到了穿越幽冥两界的剧烈变幻。
那些死灵的怒吼和凄厉的叫声都在耳畔一掠而过——在飞跃过冥河上方的刹那、他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冤魂们擦肩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化成枯骨的手拉扯着他的衣襟。
然而,所有接近他的灵体,都在月魄的光芒下烟消云散。
饕餮负着他、落在溪的对岸。
在他们落地的同时,“叮”的一声轻响,月魄也掉落在地面上,滚了一下,消失在草丛中。迦若不禁苦笑,回视着身后那些重新迫近的死灵……现在,恐怕都已经没有时间去捡了。
堂堂拜月教的大祭司、号称接近天人的术法大师,居然会有如今的狼狈……不知道苗疆那些视自己为神明的百姓见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白衣祭司苦笑着,一边却丝毫不迟疑地拍了拍幻兽的脖子:“朱儿,快走!”
然而,饕餮低低叫了一声,迈开步子,前脚却忽然一软,屈膝跪下。
迦若一惊,勉力翻身下来,查看幻兽的前腿,发觉它的左腿弯处流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在方才越过冥河上方的刹那、居然有恶灵抓伤了它的前膝!
白衣祭司眼神才真正地变了,回头看着那些冉冉逼近的怨灵,手指慢慢收拢——
“咳咳……”忽然间,寂静的树林里传来马蹄泠泠的敲击声,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溪对面的小径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马行来。
苗疆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轻人神情有些落寞,微微咳嗽着,控缰在密林中独自走来。迦若看着他,眼神忽然微微变了变。
斑驳的树影投在年轻人的白衣上,光影变幻着,病弱年轻人脸上有一种沉静的、压倒一切的气度,让看见的人都凛然。他缓缓策马来到溪边,穿过薄雾,马蹄得得,涉水而来。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深夜的密林中显得分外的清冷。
迦若神色慢慢严肃起来,倚着树,侧过头冷冷看着来人。
——在他策马穿过溪流的时候,聚集在河上的幽灵们仿佛受到了什么惊扰,居然纷纷退避开来!而那一人一马,因为看不见此时周围可怖的阴魂,只是自自然然的涉过了浅水。
然后,他看见了他。
“咳咳……是阁下掉落的东西么?”看见长草里闪动的宝石辉光,马上的白衣公子微微咳嗽着问,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激动地上的宝石,月魄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掉落在他手心。
迦若仍然没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上的星象,沉吟着,又看了看白衣的公子,眼神复杂的变幻着,隐约有犀利的冷光。
他只是靠着榕树站在溪边,看着在深夜密林的薄雾中、俯身拾起宝石的年轻人;看着那个人看了一眼手心的宝石,然后脸色如他所料的微微一变——
“萧楼主,幸会。”在那个白衣公子说话前,拜月教的祭司淡淡笑着,首先开口,指了指天上东南角,那里,有两颗大星,正遵循着轨道,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看见了么?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
“咳咳……”仿佛不能承受南方夜里湿冷的气候,马上的白衣年轻人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勉力平定下来。然而,虽然用手巾掩住了嘴角,迦若仍然知道此刻有丝丝的血从这个病弱年轻人的嘴角沁出。
“咳咳……迦若祭司?”方能开口,萧忆情便翻身下马,对着溪边树下那个白袍长发的高大男子微笑抱拳,“果然风神俊朗——幸会。”
“幸会?不幸的很啊……”迦若蓦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捂着胸口,勉强扶着树站了起来,回了一礼,“方才施用术法出现失误,被一些恶灵所伤,我此刻可以说是衰弱的很呢。”
萧忆情略微怔了一下,或许不曾料想狭路相逢、这个劲敌居然会一开口就说出自身的弱点。然而只是微微一愕,听雪楼主清瘦的脸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巧的很——因为星夜兼程来到苗疆,奔波中瘴气入侵,我的旧疾今夜竟又复发了。”
话音方落,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笑声中,萧忆情一扬手,将手心里的宝石抛回给了迦若:“这应该是拜月教镇教三宝之一的月魄——即使是祭司大人,弄丢了它也会有麻烦吧?”
将宝石握在手心,迦若苍白的脸上浮出了笑意:“是啊……萧楼主,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么,来日对决之时,你让我三招如何?”听雪楼主咳嗽着,也带着笑意道,同时将马散放在溪边,过去和迦若并肩而立,看着苍穹。
“不敢。天下有谁能让听雪楼主三招?除非我不要这条命了。”祭司微笑摇头,“虽然武学术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萧公子的修为、绝非任何术士可以小觑。”
“祭司过奖了。”萧忆情笑着,看着天空中那一轮渐渐西沉的圆月,“连阿靖都和我说,祭司的术法几近天人、她恐怕非你之敌——能让她这样推崇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哪……”
“阿靖”这两个字一出口,拜月教大祭司的眼色,蓦然沉了沉,仿佛有极度复杂的光芒从眼底掠过。手指下意识的轻抚着右手上的玉石指环,迦若冷冷笑了一声:“你们听雪楼的靖姑娘,堪称武林剑术第一人,能得她如此评语,真是不敢当。”
他拂了拂白袍,看着漫天灿烂星辰,东南角那两颗星辰又接近了一分,双星交互辉映,居然让漫天繁星都为之失色!然而,再过不久,它们的轨道便会发生交错。
双星撞击——终究会有一颗陨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运吧?拜月教祭司的唇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却接着道:“然而迦若不才,这一次却只是想和楼主好好切磋而已——看看术法和武学,到底何者更胜一筹?”
冷光在萧忆情的眼底也是一掠而过,他微笑着拂开鬓边的白玉流苏,静静回答:“祭司放心,攻入月宫那一日,此事自当有个分晓。”
忽然之间,谈笑甚欢的两人都沉默下去。
“你……为何倾力也要破灭拜月教?”仿佛迟疑了一下,迦若看着天,看着辉映的双星甚至夺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问了一句,“你该知道,此事付出的代价、可能很大。”
“咳咳……”林中又有一阵冷风掠过,萧忆情再度咳嗽起来,眼神也有些萧瑟,“传说迦若祭司灵力惊人,有通天彻地之能——自然能够洞彻拜月教的过去未来。”
“是为了圣湖底下那堆白骨么?”祭司眼神黯了下来,问。
萧忆情微微苦笑,颔首,然而目光却是闪亮如电:“你该知道我的过去……所以,这一次,我不管牺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不毁神灭教、让神殿坍塌圣湖枯竭,我无法让自己收手!”
迦若蓦然回头,却看见听雪楼主犀利深沉的眼睛——这个病弱安静的年轻人,身上一直笼罩着病弱的气息,血气和神气都有些衰弱——然而,在这一刻,目光闪动的瞬间,他眼底流露出的却是排山倒海般凌厉汹涌的气势!
人中之龙。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运的原因。
衰弱无力的外表下,却有着何等惊人的精神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恶灵,之所以一见他前来便纷纷退避,看来并不是完全因为这个人身上所流着的尊贵血脉的缘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让命运随着它的流程运行吧!”迦若仰头看天,笑了起来,忽然一挥手,烟雾在溪边重新凝结,饕餮应召唤而来,祭司俯下身去,包扎好幻兽膝上的伤,直起身子时笑了笑,“萧楼主,你我再度相见之日、便是星陨人亡之时!——好自为之。”
“祭司,你也自当保重。”冷月下,萧忆情淡淡一笑,挥手作别,“如果我再捡到月魄,可未必会送回给阁下了。”
迦若大笑,然而眼神深处却是平定如深海,他坐上幻兽在月下如飞离去,衣袂和长发在风中飞扬、宛如翻涌不息的云。
远远的,夜风中送过来一句话:“靖姑娘他们就在前方十里外的木楼中,萧楼主快去罢。”
声音落地时,他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十里外的木楼中。
没有点灯,房间内光线黯淡,只依稀可见事物的轮廓。月光在凌乱的家具间逡巡着,然而坐在室内的两位女子,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火红色的蝙蝠停在烨火掌上,眼睛溜溜的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道主人的手为何颤抖的那么厉害——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一定很恨我!……”蓦然间,朱衣少女甩开了手,捂住脸啜泣起来。方才的片刻间,她回顾了最不愿回忆的片断,转眼却又直面着昔日的仇家。静默了片刻,对方坐在黑暗中不说话,她却终于率先在压力下崩溃。
“我们、我们族人那样折磨你!……那时候你满身是血的样子好恐怖……我、我十年了都忘记不了!”断断续续的啜泣着,仿佛回顾恶梦般,烨火颤声道。
“我真的非常恨你们。”低低的,静坐在黑暗中的绯衣女子忽然说了一句——
“但是我并不是恨你们那样折磨过我……折磨不算什么。我恨你们、是恨你们让青岚死去,恨你们夺去了我们三个人平静的生活!我从来没有那样恨过谁,但是我真的非常恨你们那岩山寨的人!”
“十年了……我以为青岚被你们杀了已经十年了。如果不是听说拜月教灭了你们寨子、我早就会自己亲手来杀光那些苗人!”
烨火惊呆了——靖姑娘的话语是那样的激烈而血腥,完全不像她平日的冷漠。那一个瞬间,她感觉到了对方内心最深处爆发的感情——那沉淀了十几年的愤怒和悲哀。
“那么……方才迦若祭司要杀我,你为何……为何还替我解围?”面对着这样深沉的悲哀,她居然感到有些退缩,然而,忍不住怯生生的再问了一句。
阿靖忽然沉默了,她的脸隐藏在黑夜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青岚既然没有死,我干吗恨你?”过了片刻,绯衣女子淡淡的回答了一句,声音在片刻间恢复成平静淡漠,叹息般的道,“何况,那个时候你不过是个小孩子。”
烨火怔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其实那个时候,靖姑娘,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烨火,如今我们都是为了对付拜月教而来,昔日的恩怨,不必再提。”在黑暗中站起了身,阿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