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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长夜微光谁问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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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发挥想象去想,想怎么丑,它们都能比你想象得更丑。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但想自己应该也比那些深海鱼更丑,丑到自己都嫌弃自己。

    远处似乎有幽幽淡淡的乐声,又或者夏花伴着夜风在悠游作歌,心也随着那乐那歌坠落摆荡,在无际的深海里,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他忽然听见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特意要搞出动静,一路走一路乒里乓啷不绝,优美的乐声没有了,夏花的歌声也没了,只有那乒里乓啷,听的人心头烦躁,想要把人揪过来,脸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摩擦。

    然后门拉开,文臻拖着个小凳子进来,坐在他铁链够不着的地方,先勒令他喝完一碗汤,然后给他讲故事。

    讲之前还不忘记拿个本子做记录,说自己的故事都很值钱,谁谁谁四大名著流芳千古,不能白讲,记下来,以后和林擎要钱。

    林飞白什么寂寥黑暗深海都没了,只想表示拒绝,然而没用,某人想做什么其实谁也阻止不了。

    林飞白听见她唰唰唰翻小本子,叨念“先讲个啥好呢,感觉红楼梦不适合他这种钢铁直男,水浒传又太适合他了可能以后会更暴力,西游记这么可爱的故事还是给小甜甜先讲吧,那就三国演义好了,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嘛。”

    林飞白的思路有点岔——小甜甜是谁?

    自此开始每夜说书。

    林飞白一开始是拒绝的。

    这都什么故事?

    说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曹操,如此奸诈,明明自己游荡无度,叔父好心教导,督促其父提醒于他,他竟然还诈他叔叔,装作急病倒地骗得叔叔焦灼告知他爹,等他爹来了以后又一脸无事,倒让他爹误以为叔叔撒谎,从此再也不信叔叔的告状。

    奸诈!

    和燕绥一模一样!

    还是这个曹操,谋刺董卓未成,逃出京城,错杀吕伯奢家人,又杀死吕伯奢以绝后患。倒是辜负了陈宫捉放曹。

    这什么人品!

    还有那个三姓家奴吕布,为一个女人弑杀义父,枉为英雄!

    刘皇叔也是道貌岸然,借荆州有借无还。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倒是英雄豪气令人神往,诸葛亮草船借箭舌战群儒一曲空城退司马也算千古绝唱。

    吐槽很快就忘记了,身体里那种千万只蚂蚁噬骨噬肉的痛苦也似乎暂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个风云变幻三国争雄的世界里徜徉,为诸葛谋而叹,为司马奸而怒,为张飞莽而摇头,为关羽勇而击节……将军百战龙骨在,红颜零落花成灰,江流水转三国梦,却问英雄是阿谁。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旗卷赤壁马吞吴的三国梦境里走出,却发现对面的文臻已经困得坐在小凳子上睡着了。

    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鸡啄米似的,竟然犹自能撑着身体不倒。

    林飞白这才恍然想起,好像文臻也有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

    每夜每夜,他从迷茫和痛苦中一身大汗醒来时,看见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汤羹后她的笑脸。

    他盯着她的脸,几天下来,她好像也瘦了一点,粉团团的小圆脸显出了些轮廓,反倒更显得秀致,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沾了点这夜来的水汽,闪闪烁烁。

    那一点点光芒,是他长夜里的萤灯,光芒弱而不灭,飘而不断,看似冷峭,实则温暖,始终含笑挂在他的苍穹,引着他一步一步,向晨曦而去。

    他忽然伸出手,手指指甲青黑色略淡了一些,指节仍然瘦骨嶙峋,嶙峋的手指颤抖着向文臻探去,很慢,像怕惊破一个泡泡一样光芒流转却又触手可灭的梦。

    然而锁链随即叮当响起。

    林飞白一颤,立即停下,小心地看一眼文臻,确定她没醒,才舒了一口气。

    他凝视了她一会,看她在凳子上扭了扭身体,显然睡得不舒服。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床,很干净,他几乎没在床上睡过,为了锤炼自己,为了心中不灭的骄傲,为了不堕林家的威名,他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放纵,只有肌肤磨砺在坚硬的石地上感觉到痛,他才能清醒地活着,清醒地抵抗。

    他想了想,双脚踩住了自己的铁链,只留下了可以供手轻微活动的地方。

    文臻坐的地方离床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他手指刚刚触及她臂膀。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打横抄起文臻,靴子一踢将小板凳踢起。

    林飞白抬头,就看见燕绥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眼神永远蔑视空茫的脸。

    燕绥也不看他,一手抄文臻,一手拎小板凳,竟然连人带凳就这么呼噜走了。

    林飞白靠着墙壁,没有说话。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忽然觉得,燕绥看文臻时候,那种永恒的令人心头发紧又不安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有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

    他看她时眼睛分外的亮,哪怕是恼怒不满,也灼灼动人。

    林飞白转头,窗户已经锁死了,看不见夜空的星,可他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闪闪地亮了,又有什么,悄悄地灭了。

    ……

    林飞白越发地消瘦下去了。

    也越发地安静下去。

    起初的挣扎嚎叫翻滚厮打越来越少,后期就变为沉默的压抑的抗争,无法发泄的抗争需要迸裂肌骨的力量来忍耐,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但人们反而更加屏住了呼吸。

    三纲五常们以前每日还能远远地听着那些嚎叫,在担忧焦灼中确认林侯还活着,但此刻失去这声音,反而让他们发疯,有时候冒险去听墙角,隐约也能听见一些让人不安的对话。

    “……越来越瘦了……”

    “看起来怕人……颧骨突得高高的,眼眶子深深的,就留两个大眼珠子偶尔滚一下,骷髅一样……”

    “可怜,也算一个少年英杰,落得这般模样……”

    三纲五常听得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整日游魂一般在院子外游荡。

    文臻有次出外采购回来,远远的看见师兰杰在道边跪着。

    “姑娘,”他声音沉痛而悲哀,“放过林侯吧。如果他注定要死,让他痛快地死也是成全。”

    说完他拿出几张大额银票,放在地上,道:“这是师某全部身家。献给姑娘,只求姑娘给他一点福寿膏。”

    这个骄傲的护卫首领,说完便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臻默然半晌,呵呵一声,上前去拿了那银票,塞在自己口袋里,走了。

    福寿膏?

    当然没有。

    不仅没有,当晚林飞白还喝到了令他欲仙欲死的榴莲粉老母鸡汤。

    ……

    燕绥勒令文臻不能再独自行动,任何时候出门必须有不少于二十人护卫跟随。

    也府里也一样,府里未见得比府外安全,三纲五常游魂一样,看见燕绥的院子都目光里燃烧怒火。

    文臻现在也很少出门,她很累,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熬过了生不如死的最初,还有一个更艰难更漫长的心理抵抗战要打。

    每晚的喝汤时间变成了故事会,听众增加了一人——燕绥也做了个小凳子,每晚来听故事。

    本来他这个长手长脚的,是不可能肯坐那种只适合矮子的小凳子的,但万物不可不对称,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子上。

    林飞白很愤怒——本来是他独享的东西,为什么这家伙要来分一杯羹?他也吃福寿膏了吗!

    燕绥也很愤怒——小蛋糕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我先享用,怎么这个家伙居然把三国给先听上了?不行,重讲!

    文臻也很愤怒——特么的你们有完没完,不就听个故事,还分什么先来后到?幼儿园抢糖吗?

    故事在她脑袋里,那两个本事再大也不能去挖,新仇旧恨,火星撞地球。

    文臻讲到孙猴子抢来金箍棒,林飞白冷笑睨燕绥,“阁下当可感叹遇见知音。”

    燕绥道:“我这不是为你么,有些人吃膏子把脑子吃坏了,正欠根棒子掏掏耳朵。”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调戏嫦娥被罚,燕绥微笑瞧林飞白。

    “不知道怎的,听见这个我忽然想起林飞白小时候追在唐慕之身后,被她推到湖里。”

    林飞白面无表情,“我倒是想起殿下从小被人夸赞耳垂大有福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孙猴子三打白骨精。林飞白冷睨燕绥,“朝中一直称赞殿下多智近妖,咱们也不明白这个妖指的是哪种妖,现在总算有答案了。”

    燕绥微笑,“想起那个被孙猴子圈在圈里的唐僧,啊,被圈的日子还好吗?”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娶妻高老庄,燕绥十分满意,“林飞白啊,听说你神将府靠近天京的最大的一个庄子就叫高家庄哎。”

    林飞白点头,“父亲买了打算赠给殿下以后立王妃做嫁妆。”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林飞白点头,“这名字好,殿下应该喜欢,都说殿下头角峥嵘,也不知是金角还是银角。”

    燕绥取出一只玉瓶儿,装模作样对着林飞白,“喊你一声你可别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某一天燕绥烦了,以千两黄金买到了文臻新故事的定制权,当天晚上,威武就能屈富贵一定淫的文臻开讲新故事,主角林妹妹。

    当晚燕绥十分愉悦,屡次恭喜林飞白首次荣膺女主角。

    无可取代啊,他这多愁多病的寂寞林。

    第二天林飞白以两千两黄金中标,当晚文臻的故事会主角换成了浪子燕青,这回因为价格高昂,文臻不辞劳苦地进行了艺术加工,故事主题是浪子燕青和母夜叉孙二娘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

    当晚林飞白恭祝殿下将来喜提贤妻如二娘。

    ……

    近来的风声越来越不好了。

    林侯已经好多天没有动静,连燕绥也少出去了,那个院子里整日静悄悄的。

    有时候越是沉静越是恐怖,众人心都压着,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很明显,德容言工们的巡逻次数也在增加,三纲五常被防范得更紧。

    三纲五常为了应对随时可能突发的状况,也加强了戒备,每天晚上都有一半的人在警戒,就地驻扎在那个院子附近。

    某一天深夜,忽然一声脆裂的爆响,随即一声女子的惊呼。

    听声音像是文臻,三纲五常都立即被惊起,往院子奔来。随即便被同样很快出现的德容言工给拦住,两大和主子一样不对盘的护卫团就在墙上墙下,再次展开第一百二十八次的对骂。

    里头却似乎有了动静,忽然又有一个护卫惊呼一声,大喊“不好了,里头打……”喊了半截停住,然而墙头上的德容言工已经纷纷变色,也顾不得骂战正酣,纷纷跳下墙头回去了。

    这让三纲五常更加心如猫抓,都立在墙下听里头的动静,先是锁链巨响,然后又有崩裂之声,轰然一声大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破了,又有肉体跌落之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怒喝,。喘息声听来是林飞白的,怒喝却像是燕绥的声音,还有文臻的尖叫,“他疯了!他疯了!”。

    师兰杰再也忍耐不住,纵身上墙,一眼就看见主屋窗户竟然已经撞破,林飞白正手脚并用死死缠住燕绥,燕绥几次抬手俨然都是杀手的姿势,看得他心惊肉跳,而一边文臻的手上捧着一个小瓷罐,赫然正是他自己收藏的那一罐福寿膏!

    地上林飞白咻咻如兽,头撞肘击腿锁指叩,虽然瘦成了鬼,依旧招招都是近身杀招,眼眸血红,神情里满是戾气,显见得恨极了燕绥,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大叫,“叫你们捆我!”

    “叫你们不给我药想要我伤口烂死!”

    “叫你们不给我药还要耍我!”

    燕绥冷着脸,终于动了真怒,眉一挑幽幽道:“当真以为我怕了你爹不敢杀你!”抬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将他重重地拍了出去。

    林飞白倒飞而出,砰一声扎在地上,忽然一个打滚,扑向了文臻。

    文臻惊呼急退,但林飞白此时身形如鬼魅,来得又意外,手一伸,已经从文臻手上把那瓷罐子夺走。

    人影一闪,燕绥也到了,出手来夺那瓷罐子,林飞白抓起那罐子里的福寿膏就往嘴里塞,见燕绥来夺顿时怒极,手里另一把福寿膏猛地塞进了燕绥嘴里。

    这一下来得突然,燕绥和文臻都怔住,林飞白飞扑而上,用肘死死压住燕绥的嘴,大喝:“你说这个有毒!那你自己也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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