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空披墨,大雨滂沱而下,古阳城里大街小巷无不人影罕见,家家关门闭户。
断水山庄后院,一阵阵砍声仍在持续,有十岁男童着一身黑色短打,脚下踩着生涩复杂的步法,手持一柄对他而言有些过大的木刀不断劈砍一人高的石柱。
他稚嫩的面容一片冷凝,哪怕全身都已经湿透,虎口也被力道震得发红,依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挥刀。石柱上密布着浅浅的白痕,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蛛丝似的裂口。
站在廊下的男人身披狐毛滚边大氅,他冷冷地看着男童在雨中练刀,忽然抬起手,一枚核桃穿过雨幕击在了孩子持刀的手腕处。男童的手被他打得一颤,早已裂开的虎口握不住刀,木刀脱手而出,他的眼睫颤了颤,弯腰准备拾起,不料又是一记核桃打在膝盖上,整个人就要扑倒,幸亏一手撑住了地板,好悬没五体投地。
廊下的男人寒声道:“进来。”
男童把木刀背在背上,湿漉漉的像个刚从河里爬上岸的水猴子。他站在男人面前,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爹。”
“谢离,我跟你说过很多次……练武之人最忌手中无劲、下盘不稳,你练了这三年,却半点长进也没有,丢人现眼!”男人生得剑眉星目,奈何一脸病容,不时发出几声咳嗽,他不过年逾而立,眉目间却含着一股苍老的死气。
这就是断水山庄的主人,谢无衣。
谢无衣的妻子在两年前病逝,膝下只留了谢离这么个儿子,按理说该视如心头肉掌上珠,可实际而言,这“肉”该是屠夫贱卖的边角料,“珠”也是当铺伙计瞎眼收下的劣品。
晨起早于鸡,夜寝晚于狗,习字练武四个字几乎压在这小孩头顶成了甩不掉的大山,早些年还好,这两年却活得堪比受罪。谢无衣自出事之后性格变喜怒无常,对待这个儿子更是严苛不已,有时候连庄里的下人都看不过去,可主人家的孩子是好是孬,哪容得下他们说嘴?
谢离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声不响好似个气沉丹田的蛤蟆。谢无衣又训斥了他几句,这才一甩袖子,顶着满脸厌弃和不耐走人。
等他走了,谢离抬起右手,看到腕子上青紫的核桃印,感觉手腕还在持续疼痛和战栗,默不作声地揉了揉,不言不语,满腹委屈。
一阵脚步声传来,薛蝉衣拿了一条锦帕擦擦他的脸,叹气道:“又被训了?”
谢离闷嘴葫芦一样不吭声,倒是薛蝉衣背后有人接了茬:“可怜见的,你师父下手不大人道。”
小孩脸上一白,这才发现薛蝉衣带了生人来。此人一身天青色箭袖长衣,掌宽腰封上束了条靛蓝锦带,墨发披肩,眉眼如画,看着与谢无衣年纪相若,身量也相仿,只是少了七分枯朽,多了三分洒脱。
叶浮生在半个时辰前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然后两袖清风地进了断水山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与七尺不穿之脸皮跟在薛大小姐身后左顾右盼,正打算去膳房吃点夜宵的时候,薛蝉衣听说自家师父又在训斥小师弟,忙不迭地赶了过来,心疼得连一张花容月貌都带了煞气,可惜打人的乃是她师父,薛蝉衣再怎么也不能拿鞭子抽过去,只好一边叹气一边给谢离揉散淤血。
薛大小姐年仅十六,却已是古阳城有名的夜刹悍女,多年来没几个人知道她还有如此“女人”的一面。叶浮生看得稀奇,又觉得这小孩儿倔驴脾气颇为逗趣,便出言调侃了句,没想到谢离突然板起一张和他老爹一脉相承的棺材脸,严肃道:“断水山庄不容外人踏足,你是何人?竟敢对庄主出言不逊!”
呀嘿!叶浮生笑眯了眼,俯下身和他平视道:“我是被你薛姐姐八抬大轿请回来的新人。”
谢离:“……”
薛蝉衣咬牙切齿:“叶浮生!你胡扯什么鬼东西?”
“好吧,八抬大轿是没有,新人倒是真。”叶浮生摆了摆手,掌中变花样似地多出一个小油纸包,里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糖块。
一颗糖猝不及防地被扔进薛蝉衣嘴里,浓郁的桂花香充斥在口,呼之欲出的喝骂被硬生生噎了回去,薛蝉衣杏眼一凛,那人偏偏好生不要脸地赔笑告饶:“小姐莫怪,在下赔罪。这桂花糖是新做的,吃一个甜嘴,莫要动气开骂,脏了小姐的口。”
薛蝉衣把一颗桂花糖咬得咔嚓作响,活像嚼着某人的骨头,耳朵却慢慢红了。谢离看得呆若木鸡,他小小的脑袋里没装过风花雪月,眼下被灌了一耳朵花言巧语,简直不能好了。
他嘴巴微张,叶浮生趁机塞了一颗进去,辛辣伴随着甜香在嘴里炸开,谢离脸色陡然涨红,可惜良好的教养让他忍住了吐出来的欲望,艰难地嚼碎咽了下去,两只眼眶里水雾朦胧,看着可怜极了。
薛蝉衣:“……你给他吃了什么?”
“糖啊。”叶浮生一脸正气凛然,遂又补充道:“姜糖,你看他淋了这么久雨,不吃点姜糖祛风寒怎么行?”
薛蝉衣挫败地叹口气,摸摸谢离的脑袋,低下头对他说道:“小离,你先回房沐浴更衣,我跟这个家伙还有话说。”
谢离吸了口气冲淡嘴里的甜辣味,依然板着脸道:“他是什么人?”
“是我新雇的护院,你放心。”
谢离这才踩着小步子蹬蹬跑远,叶浮生眯着眼睛目送他远去,感叹道:“是个乖孩子,就是老气了些。”
“师父对他向来管教严厉。”薛蝉衣捻了捻眉心,道:“我已经跟管事说过了,只要不违纪作乱,你可在山庄里自由行事,不必看谁的脸色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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