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的简儿突然说:“梁哥哥,你没有爹爹了,我也不想要爹爹了。”
这句话完全狗屁不通,可是,智障少年是不讲逻辑的。
简儿说了一句,年少刺客呆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说:“爹爹不好,不要爹爹。”
衣飞石又喝了一口茶。
他听见堂屋里的刺客扔了一件暗器——也许是根筷子——出去,公鸭嗓呼吸猛地一促,喉间鲜血汩汩,那中气不足的轻轻呼吸,很快就彻底消失了。
“死是什么呢?”简儿突然问。
少年刺客不理会他,固执地分开他的腿,继续动作。
“梁哥哥……”简儿又被弄得小声地哭,一边哭一边问,“死好玩吗?”
“你现在别说话。哥哥很忙。”少年刺客不耐烦地说。
“梁哥哥去北方看见雪了吗?雪好玩吗?哥哥堆雪人了吗?雪人好玩吗?”
“好玩!我堆了一个好大的雪人!这么大!”少年刺客开始吹牛,顺便向简儿炫耀雪的冰凉与美丽,“我给你带了一个小雪人。巴掌大。就揣在口袋里。可惜,没多久就化成水了。”
“好想去北方哦。”简儿羡慕地说。
二人讨论了一会儿雪人,大抵是少年炫耀雪人多么好玩,简儿无限表示羡慕。
过了一会儿,简儿旧话重提:“梁哥哥,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刺客想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形容,“不出气了,冰凉,臭。埋在土里。”
“那我娘为什么老说‘死了算了’?”简儿很吃惊,“死不好玩吗?”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少年刺客突然恶狠狠地说,“死了就不能玩你了!我才不会去死!雪人很好玩,死不好玩!”他一边发怒,一边用拳头狠狠捶打简儿的脸颊,拳拳到肉。
简儿放声大哭,哭声凄厉。
衣飞石掀帘从屋内走了出来,那少年立刻后退一步,拔出了腰间的长短剑。
两个刺客,一个擅使套索,一个擅使长短剑。使套索的刺客已经被衣飞石趁机割喉,只剩下这个脑子不太好使、但长短剑使得很好的少年刺客。
衣飞石本以为这少年大概就十五六岁,然而,掀帘出来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少年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少年了。
握着长短剑的刺客虎背熊腰,须发茂盛,单看他的身形骨骼,年纪最少也在二十往上。不知道他的嗓子为何会处于变声期,以至于衣飞石误判了他的年龄。
他这样高大魁梧的男子,掐着身边大约只有七八岁的简儿,难怪简儿一直在他身下哭泣。
衣飞石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知道这刺客脑子有问题,他也知道在两个刺客中,应该是死在寝房的年长刺客占据主导,眼前这个只是从犯——可是,他还是对这个刺客生不起一点儿同情。
也许是因为死去的两位阁老,也许是因为被威胁的皇帝,也许是因为简儿。
他一点儿都不同情。
他只想杀了这个刺客。
“我带你去看雪人。”刺客突然说。
他踮着脚往后退,本能地察觉到了衣飞石带来的威胁,“雪人很凉很好玩,我给你。”
衣飞石的回答是飞扑一刀。
刺客出剑的速度非常快,长短剑的打法很新奇,衣飞石很少遇见这样的对手。
交手之初,衣飞石不得不迅速化攻为守,辨认刺客的路数——他是将门出身,武功招数其实很野,博采众家之长,然而,战斗时的路数,则与江湖中人完全不同。
他的目的是胜利。判断局势,保存实力,最大化利益,一击必杀。
这和动辄拼命的江湖路数截然不同。
所以,此时的局面看上去就是刺客威风八面压着衣飞石打。
刺客手中的长剑不断削在衣飞石四肢胸膛上,落下浅浅的剑伤,鲜血从衣飞石本就不甚厚实的锦衣中缓缓渗出。看上去衣飞石似乎很吃亏。然而,刺客手中的短剑始终没机会碰着衣飞石。
简儿偷偷摸进卧室里,又偷偷出来,拿起一个圆滚滚的熟铜香筒,骨碌碌往刺客脚下滚。
——他天真地指望刺客踩着香筒,会跌一跤。
衣飞石明白他的盘算,刺客不明白。刺客还挺焦急地冲简儿摆手:“不要你帮忙,快走!”
简儿咬着牙,跑进房间里找了一匣子珍珠,骨碌碌全部滚了出来。
这回真害到刺客了。
刺客的轻功,比衣飞石确实要差上那么一线。
满地珍珠乱滚,刺客有些忙乱,衣飞石其实也有点乱。
他哭笑不得。他杀这刺客是板上钉钉的事,此时放缓节奏慢慢观察,是想尽量用最少的代价去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不想做。哪晓得简儿以为他打不过刺客,这一匣子珍珠飞出来,刺客要小心,他同样要小心。这不是添乱么?
再不动手,那小子不知道还会扔出什么东西来。
衣飞石认准时机,左肘别住刺客短剑,右手掌心短刀叮地斩断刺客劈下的长剑,顺势狠狠插|进刺客心窝!——左边小臂上一阵剧痛。杀得这么急,受伤是必然的。
刺客眼瞳涣散,张了张嘴,大量鲜血汹涌而出:“简、简儿……”
简儿飞快地跑了过来。
衣飞石心想,他虽欺负了简儿,可是,对简儿也真的很上心。简儿对他只怕也是又恨又爱……
一个念头没转完,就看见简儿捡起一个花梨木板凳,猛地砸向刺客膝盖!
那刺客本就濒死失力,若非手中短剑还被衣飞石别在手肘间,他早就倒下去了。这一砸,不必衣飞石动手,他就松了握着短剑的手,软倒在地上。简儿操起板凳照着他脑袋墩墩墩一顿乱砸,七八岁的小童,手臂能有多少力气?竟然生生把刺客鼻梁脸颊都砸塌了下去!
衣飞石深感打脸。这哪里是又恨又爱?这是恨入骨髓了。
把刺客脑袋砸了个稀巴烂之后,简儿犹豫了片刻,上前跪下:“我给恩公做童儿,能铺床捧茶伺候笔墨,夜里也能暖床,求恩公开恩,不要杀我阿娘灭口。”他一直没穿裤子,股间鲜血斑斑,“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在恩公身边服侍,她不会出卖恩公的。”
衣飞石道:“出卖也无妨。”杀两个刺客,他难道还怕皇帝治罪?
他动手将两个刺客的脑袋都割了下来,扯尸体的衣裳打成包裹,提着走了两步,又回头问简儿:“你在此处,能活下去吗?”
简儿点点头,说:“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衣飞石不懂。
简儿指了指死掉的公鸭嗓:“我爹。昝枭族族长百里乌蜻。”
死掉的是公鸭嗓是昝枭族族长,金雀城城主,衣飞石不觉得奇怪。能在城主府后宅正房白日宣淫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他惊讶的是,这个被百里乌蜻送给刺客淫乐的童儿,居然真的是百里乌蜻的儿子?亲生的?
“我娘是汉人。”简儿很聪明,衣飞石才露出一点儿困惑,他立刻就解释了。
金雀城由土著族长担任族长,朝廷派属管来治理,城主娶一位汉女作为政治交换,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金雀城的这位城主都能勾结刺客去杀皇帝了,他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汉女妻子?更加不会珍爱汉女所生的儿子了。
衣飞石想了想,拿出一枚小小的银牌,上面写着一个“衣”字:“你若有麻烦,去建州找燕钰将军。”
燕钰是朝廷镇南军监事,也是衣大将军帐下大将之一。这牌子也不算什么,若是简儿混不下去了,凭着牌子,燕钰能保他和他娘一条性命,若他聪明,想借镇南军在金雀城坐稳城主之位,那就得看他是否能说服燕钰了。
这孩子才七八岁,继任城主估计难。衣飞石也没想那么多,保条命也不错。
他拎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往外走,简儿在背后喊:“喂!”
衣飞石回头。
简儿已经穿好了裤子,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头,对他说:“我叫百里简。”
“衣飞石。”
※
“就没人知道侯爷去哪儿了?”
谢茂窝在暖阁里发火,他这几天都和太后住在一起,憋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
首当其冲被喷的就是沭阳侯张姿。谢茂交代他给衣飞石挑选护卫送回京城,他亲自带着衣飞石去山房勘察杀人现场,然后,就在他的眼前,衣飞石追着“刺客”跑没影儿了。
这要不是太后的人,谢茂早就发作了,憋了这么几天,衣飞石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谢茂不担心京城里的衣尚予收不到消息,前有听事司动作,后有余贤从回京,这两天谢沣带人来皇庄“勤王”,羽林卫就地捉拿时,哨卫来报,二十里外就发现了中军的影子。衣尚予已经闻风而动了——别人不知道衣尚予是来干什么的,一时间风声鹤唳,谢茂就不担心。
衣尚予要反早就反了,四万中军在京时他不反,现在带着三千个守衙兵造反,他脑子沤肥啊?
谢沣带了三家王府的私兵统共一千七百个人,前来“勤王”被捉拿之后,曾经悄悄缀在谢沣身后的中军就撤回京城去了。
谢茂都懒得跟谢沣见面。收拾这么个傻逼很有成就感么?见面听傻子骂娘?不见。
“卑职万死。”张姿除了认罪,也没别的招儿了。
就定襄侯那个轻功,他要跑,谁能追得上?别说普通羽林卫了,张姿也追不上啊。
“朕知道你追不上,这么几天了,你就没派人去问,去找?他还能上天不成?”谢茂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晾凉的茶,开始胡搅蛮缠。
前两天张姿忙着清理内奸、稳定部下,这两天又要看管谢沣带来的一千多名私兵,哪有空去找衣飞石?照他看来,皇帝这纯粹就是气不顺,随便逮人撒气——皇帝不就这脾气么?余贤从不在,谢范那是兄王,就他张姿正正好。
太后原本带着谢团儿在穿堂看花,听见声音就回来了,皱眉吩咐张姿:“你下去吧。”
这是很明显地回护。张姿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皇帝对太后不满。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敢在皇帝、太后跟前造次,太后的旨意很明确,他磕了头闷不吭声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飞石那身手天下少有,他自己好端端地也活了十多年,不至于要时时刻刻揣在你口袋里。”太后回来,宫人连忙送来热茶毛巾,服侍她落座。她摸了摸皇帝身边的茶碗,越发皱眉,“大冬天的灌冷茶,哪里养出来的毛病?服侍的人呢?”
今日在跟前伺候的是朱雨,吓得连忙跪下待罪。
谢茂越发觉得太后与张姿之间有猫腻。看看,他才故意当着太后的面找了张姿的麻烦,太后立刻回来解围不说,还要收拾他的内侍……他不会和太后发脾气,赔笑道:“天底下也就您能管得住儿臣,他算个什么?”说着就伸手去接太后手里的热茶,“阿娘的茶给儿臣喝一口。”
皇帝平时难得撒娇,这会儿来讨茶,太后就把茶碗让给他了,饶了朱雨起身,说:“你押着谢沣,是怎么个章程?”
拿下谢沣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谢茂要杀宗室了,哪晓得他压根儿就没动。
就关在皇庄里,不审不问,连带着一千多私兵都全缴械押了,也没问这些人的旧主是谁。
——当然,私兵背后的主人是哪几家,这都是藏不住的,根本不必审问。因在战时,朝廷允许王公贵族府上蓄养私兵,京里几个王府,每个王府明面上养了多少私兵,暗地里多养了几个私兵,朝廷岂会没数?
谢茂按按小腹,无赖地说:“朕这不是在与谢沣的混战中受了伤么?以后恐怕难有子嗣。”
太后无语了。谢沣带来的那群人,一路上吃了两次埋伏,没到皇庄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谢沣半路就想跑,是被张姿生生抓回来的。皇帝是去了哪门子的混战?还受伤?窝在暖阁笑出来的伤?
皇帝传出无子嗣的消息,只怕朝廷立马就要乱起来。太后正要训斥,谢茂就笑眯眯地说:“朕想在宗室中挑选合适的孩子过继——这伤说不定也能治好,治不好嘛,反正宗室里的孩子多,朕这皇位不也是皇兄所传?储君是谢氏血脉就行。”
宗室这下不得打破脑袋?就有聪明的看穿了皇庄是皇帝下的圈套,过继皇嗣的香饵一出,任谁都忍不住要疯狂。谢茂说得如此儿戏,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这说辞其实是给朝臣听的,一副朕在钓宗室复仇的阳谋。
只有太后知道,这子嗣只怕真的是不会再有了。皇帝这是在给与衣飞石相守铺路了。
想送孩子进宫,想过继成皇嗣,怎么才能办到呢?凭血脉亲近?凭孩子聪明?凭孩子母族清贵?很显然都不是。谁能替皇帝出力,谁能讨好皇帝,谁的孩子就能进宫——皇帝被欺负得那么惨,在皇庄里死了两个阁臣,他这是孤立无援了,他需要宗室里的盟友!
谢茂让余贤从回京求援,钓出来的私兵与谢沣根本就不是重点。
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用皇嗣或说储君之位,让宗室跪舔自己,让宗室自相残杀。就算有宗室看穿了这是个圈套,可是,莫大的利益就在眼前,他们能忍得住这样的诱惑吗?
也许有人能。
能参与谋杀阁臣的宗室,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