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的心,出发去围着湖边绿地开始晨跑。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来之后我们依然躺在学校里四面墙壁涂着白色石灰的寝室里,窗外是体育场上传来的响亮的广播体操的声音,我会翻过身,对旁边还在熟睡的南湘说:“喂,我刚刚做了个好长的梦啊……”
但每一次,只要我转头,我都能看见唐宛如脸上那个触目惊心的疤痕。它在嘲笑我,它在提醒我,它在时间的脚步声里折磨我。
那条疤痕像一个躲在人心里的怪物,它让唐宛如的性格变了很多。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一只被人在尾巴上绑了一串鞭炮的海狸鼠,此刻她变成了一只孤零零站在雪原上一动不动的企鹅,不知道在眺望些什么。她的眼神里多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也许是仇恨,也许是悲痛,也许是失落,也许是茫然,也许是困惑,各种各样的情绪融化在她小小的眸子里。
有时候我觉得那不是她的眼睛,那是南湘的眼睛。
有一天我和她随意逛街的时候,逛到了梅龙镇的一楼中庭,正好遇上了一场中国古代山水画艺术品展览。我其实看不太懂中国的古典艺术,如果是南湘,她肯定能够如数家珍。从晋、隋、唐的顾恺之阎立本到宋代张择端马麟,从宫廷人像到泼墨山水,从写意静物到工笔花鸟,她能够如同一个穿越时间长河的仕女一样对你娓娓道来。
我不是她,我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致,我刚想叫唐宛如走,结果发现她已经站在一幅画面前痴痴地看了很久。我走过去,刚要说话,就发现她双眼一片红血丝,泪水积累在她的下眼睑,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时发出浑浊的呼吸声,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幅画卷,双手把衣角攥得紧紧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前的这幅画上,一个拿着扇子的古代女子,孤单地站在萧萧落叶之下,画上的她用扇面遮住了下半张脸。
画的右上角空白处,有一行漂亮的细笔行楷:
万众皆迷画中仙,无人怜爱世间魁。
又过了一些时候,传来了卫海已经离开上海,去了北京的消息。当唐宛如收到卫海寄来的信时,他人已经在北京了。除了唐宛如,他没有告诉我们这群人中任何一个人,他离开的消息。
他没脸告诉顾源。
他不想告诉南湘。
他没必要告诉我和顾里。
他原本只是我们生活圈子的边角料,对于这一点,我想不仅仅是我们这样无耻地认为,也许连他自己,也这样卑微地认同着。
然而此刻,即使是他的离开,对我和顾里来说,也变得格外沉重。在这种仿佛末世般的氛围里,任何人的离去,都足以变成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宛如你好,对于我的不辞而别,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在上海的生活。感觉好像世界末日一样,朋友、爱人,都离我而去。事情发生之后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睡不着,感觉胸口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但我知道,我没啥资格说这些,因为最难过的人应该是你。你有一万个理由恨我,因为如果不是我,也就没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幸。我文笔不好,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愧疚。真诚地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们那群人的生活,轰轰烈烈而又精彩纷呈,感觉像电影里的故事,但是当南湘领着我真正走进你们的世界时,我才感觉原来你们并不是畅游在一个美丽的花园,而是都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旋涡。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其实要说起来,这一年多以来,我都生活得非常压抑。我感觉南湘是不属于我的,我也是不属于你们的世界的。
……
北京很早就进入秋天了,天气很冷。我刚来这里,只穿着单衣。冻出了一场感冒。不过不用担心,已经叫家人寄来厚衣。在这边的生活也安定了下来。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羽毛球俱乐部里教业余爱好者们练球。生活和大学时候差不多,收入也不错。就是偶尔孤独的时候,找不到人说话。北京好大,感觉自己很渺小。
……
最后衷心希望你平安,幸福。代问家人好。我把电话号码留在这里,如果来北京,一定一定要电话我,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祝好。
唐宛如轻轻地把那几张信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太强烈的伤感。她嘴角的那道疤痕让她看起来像是在笑。她无时无刻都带着这道诡异的笑靥,令她看起来永远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淡淡的讥讽,又像是无奈的宽容。
我想我永远不敢正视她的脸,正视她的讥讽而又宽容。
这场从南湘开始的离别,仿佛是一串多米诺骨牌,从第一块骨牌被推倒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故事就启动了那个没有人可以逆转的最终结局。骨牌哗啦啦倒塌的声音,像是无数看客向我们发出的掌声与喝彩。
其实南湘并不是第一块骨牌,第一块骨牌应该是简溪才对。他真幸运啊,作为第一个离开我们这个旋涡的人。我有时候回忆起过去,都忍不住在对他的怀念里,充满了羡慕和忌妒。
而随后第二块骨牌就是席城。
第三块是南湘。
第四块是顾源。
第五块是唐宛如。
啪。
啪。
啪。
啪。
啪。
上帝仿佛一个手舞足蹈的小男孩儿一样,加快了这场游戏的节奏,他也许已经看腻了这场旷日持久的drama,此刻他正在把演员表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剔除出去。他想要赶紧拉起谢幕时的巨大幕布,他想要点亮散场的灯光,他想要赶紧看见漫天云霞,彩花礼炮齐飞的画面。
我只是没有想到,下一块骨牌倒得那么快。
更没有想到,这下一张骨牌会是Neil。
我和顾里一起送Neil去机场的那天,天空布满了厚重黏稠的乌云。看起来仿佛一大团水泥糊在了天上,风里待着些许初秋的微凉,拂过额头的时候,眉头感觉有些沉重。
国际航站楼依然和往常一样冷清。
倒是国内航站楼那边热闹得有点过头了,从人流的密集程度上来说,我真的有点怀疑是不是全中国的航空公司都快倒闭了,因而推出了一折机票,让广大民众没事儿就坐飞机玩儿。真的,那人挤人胸贴胸的架势,都快赶上城隍庙了,我觉得只要在路边放一盆炭火,保证瞬间就能做起烤羊肉串的生意来。
我们三个人走在空旷的航站楼里。
Neil拉着两个巨大的箱子,我和顾里一人帮他拎着一个LV的旅行袋,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带回美国——美国什么都有,他什么都能买得到啊。
我走在他的左边,我歪过头不时地打量他,他戴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墨镜,看起来就和他当初回国时一模一样,他一边走,一边低头核对着自己登机牌上的信息和远处登机口的号码。
我一瞬间变得格外伤感,无数画面层出不穷地往我脑海里涌。像有人突然塞了一台小小的DV机到我的头颅里。好多带着噪点的画面跳跃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初我和南湘在听到顾里说“Neil is back”时的那种兴奋劲儿,我们恨不得从公交车上跳下去抬着汽车的轮子帮它跑快一点——而现在我已经多久没有坐过公交车了呢?曾经的我,手袋最外层的拉链里,是无数张公交车小票,而现在拉开我的包袋,那些蓝色的小邮票一样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红色的一张张出租车发票了。
我依然能回忆起他开着敞篷奔驰载着我和南湘在学校主干道上耀武扬威地绝尘而过时我那满脸油汪汪的虚荣感。我和南湘陶醉在学校那些饥渴女子们的艳羡目光里,仿佛两条不停跃出水面打挺的鲤鱼。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坐敞篷跑车,风把我的刘海全部吹起来了,露出我硕大的额头,看起来一定特别丑,但是我却洋洋得意,浑然不知,直到我被倒后镜里的自己吓得一声尖叫。
我还能回忆起我和南湘在电影院看《指环王》时,只要精灵王子一出现,我们两个就激动地捂着胸口大喊“Neil,Neil”的花痴样子,而如今,当年叱咤风云横扫票房的“《指环王》系列”早就成为了记忆里发黄的画面,现在满世界的“90后”“00后”口中高喊的都是《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们的名字,而已经成年的我们,也已经习惯了《阿凡达》和《盗梦空间》里眼花缭乱的特技轰炸。《指环王》已经成为了我们记忆里珍贵的怀旧片段,就和我们童年时代里的《新白娘子传奇》和《西游记》一样。无论多么新鲜的东西都会陈旧,无论多么牛逼的东西也都会被更加牛逼的东西远远甩在身后,甩进岁月的脚步声里,甩进人们记忆的盲区。
你看,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背着网球袋,穿着白色背心在学校球场上挥汗如雨的迷人校草了,他已经是大公司里法务部的精英白领了。他曾经戴在手上的豪雅运动计时码表,也已经换成了低调迷人的江诗丹顿Patrimony遗产系列。他穿西装的时间远远大于穿运动装的时间,他穿黑白灰的时间远远大于他穿有颜色衣服的时间。他穿皮鞋的时间多于穿球鞋的时间,他说中文的时间多于说英文的时间。
他不再是那个带着我和南湘翻过学校的围墙,逃课去玩的迷人的少年了。
巨大的电子荧幕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航站楼空港信息,无数英文字母和数字组成的航班符号,代表着此刻和未来即将在天空划过的银白色航线。人们被这些冰冷的数字符号牵走了灵魂,大家横跨海洋,穿越天空,把彼此的思念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紧紧绷在天空上、被风吹得阵阵悲鸣的金属钢弦。
我突然想起《在云端》里Ryan说的话,当时他就是和我一样,站在巨大的蓝色电子荧幕下面,对自己说:
“忙碌一天回家的人们,迎接他的是欢欣的孩子和宠物,配偶们互相询问过得如何然后遁入梦乡。繁星闪烁夜晚来临,天空万道光芒,有一道格外闪亮,那会是我的机翼划过的痕迹。”
我那时觉得Ryan真的非常非常地孤独,我看着电脑播放屏幕上Ryan疲惫的脸,很想拥抱他。
Neil最后留给我和顾里深深的一个拥抱。
他的双手张开,环绕成一个巨大的怀抱,把我们两个一起搂进他的怀里。他长得人高马大,长手长脚,这个动作他做起来轻而易举,带着一种潇洒劲儿。他用这种潇洒的动作把离别时的伤感也演绎得不那么煽情。我想他是对的。
顾里也终于放下了她那计算机的外壳,在那一刻,她就像是一台关闭了所有杀毒软件和防火墙的PC,任性妄为地连接着各种网站。她再一次回到了大一结束的时候,送Neil去美国时,伤心欲绝的样子。她那张仿佛妖精般永远不老的少女面容上,堆满了当妈的表情。她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叮嘱,Neil听得直摆手,他的声音哑哑的,有点慌张:“顾里你可别说了,这大庭广众的,你要把我一个六尺男儿给整哭了,我就揍你。”
我和顾里贴着他厚实的胸膛,那一刻,我感觉离他那么近,我听着他的心跳声,耳边像是贴着一个深邃的巨大山谷,我身体里的悲伤,渐渐地随着他的心跳声开始震动起来。
从机场走出来后,我和顾里站在路边。我们没有急着下到车库去拿车,我和她仿佛彼此都有默契般,站在机场的出发站牌下发呆。面前是无数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送别的人一群接一群,一场又一场的告别在我们面前轮番上演着,仿佛每天都在播放的TVB几百集的巨型连续剧,好像看多了之后,我们的离别也变得没有那么伤筋动骨,天崩地裂了。我们只是几千几万场离别中的,小小一幕短剧。
我们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往地下停车场走去。顾里从包里拿了一条围巾出来裹住脖子,秋风开始起了,凉意越来越浓,风把乌云吹碎成灰烬,洋洋洒洒地往地面飘落下来,整个天地都变得乌糟糟、灰蒙蒙的。
我的心也一样。
“Neil为什么要回美国?”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顾里。这个问题一直围绕着我很久了,在她帮Neil回公司递辞职信时,在她帮Neil整理行李时,在我们去那家最贵的牛排餐厅为他饯行聚餐时,我几次都忍不住想要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低下头,开始在包里翻找她的墨镜,找了很久,她终于找到了。当她重新把墨镜戴上的那一刻,她就又变成了天下无敌,刀枪不入的瞎子。她电脑右下角的防火墙和杀毒软件又重新开启了。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想让我看到她通红的双眼。
后来在回程的路上,车子开在高架上,她突然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天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I am not happy anymore.”
“什么?”我没有反应过来。
“这就是我问Neil他为什么要回美国时,他给我的答案,”顾里的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颤抖着,哭了,“I am not happy anymore.”
她一字一句地,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当时并不能完全看懂。后来,当我认识了文艺少女南湘之后,我在她近乎狂热的推荐下,又重新读了一遍,当然,在我读到那些令我们这种情窦初开,月经初来的少女们面红耳赤的描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当时我父母惊慌的面容,我也弄懂了他们为何连夜将那本被我翻开看了几十页的《红楼梦》锁进了大衣柜顶上那个木头箱子里,我当时甚至一度怀疑那是一本类似《九阴真经》或者《葵花宝典》一样的东西,读完我就会变成满头白发的梅超风,伸出五根漆黑的指甲在人脑袋上抓出五个洞来。
这一次,当我看完了整本《红楼梦》之后,我感觉像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里浮了出来,那些人真痛苦啊,活得那么精彩,又那么凄凉。我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此时此刻,我望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高架,它的尽头被远处腾起的尘烟吞没在视野的边缘,连同着高架下的城市,也仿佛被灰色的棉絮覆盖着一般。
天空如同一面擦不干净的镜子,映照着这破败的人世。
我突然又想起这句话来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都走了,真干净。
走得真干净。
回到别墅之后,我和顾里都没什么心情说话。她把外套脱下来之后,就进浴室里冲澡去了。我躺在沙发上,捕捉着硕大的别墅里,各种细微的响动。但没有了,只有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之后,空荡荡的房间,上下三层,就只有我和顾里两个了。
以往从来都不会注意到的举动,比如拉开柜子,比如换下高跟鞋,比如拿个水杯,比如放下钥匙,当我们曾经毫不在意地做着这些琐事的时候,我们肯定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听到做这些事情时发出的巨大回声。
有时候我躺在沙发上,我觉得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回音,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趴在你耳朵边上,长长地叹息。叹息声听起来非常伤感,非常失落,非常孤独。
有一天我走过南湘的房间时,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枚贴在门楣上的符咒。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推开门,走进她的房间。我从她的书柜里找出那本精装版的《红楼梦》,她果然没有带走。因为这本书是我送给她的,她没有带走,是因为她觉得这不是她的东西。或者说,是她不想要了的东西。我匆忙地将扉页翻过,因为我害怕看到自己密密麻麻的笔迹写满的歌颂我们友谊的话语,我无法面对它们。我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按照我的记忆搜寻起来,我想找到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来处。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完整的段落。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把脸埋进书页里,浓郁的纸张香味扑鼻而来。
我的眼泪渗透进发黄的纸张里,它们和我的血液一样滚烫,但我知道,它们温暖不了这个悲凉的故事,这个荒芜的《红楼梦》。
这个巨大而又精致的人间啊,每天都有人流下滚烫的泪水和沸腾的热血,但万千凡人的血泪,一样也改变不了它亘古的冰凉,不是么?
一个星期之后,下了一场持续两天一夜的大雨。
在那场大雨之后,上海的深秋降临了。
别墅的院子里,落满了一地厚厚的黄叶。小区里浓密的树荫,在两天的时间里就稀薄了一半。大把大把寡淡而微凉的阳光照耀着依然湿漉漉的地面,厚重的植物辛香随着落叶的腐烂而愈发浓烈,整条南京西路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中药铺。
我和顾里,从小区物业里借来了两把巨大的竹枝扫帚,开始清理着庭院里的落叶。
早晨的温度很低,离地面近的叶子上还残留着霜。整个小区很安静,没什么人,我们俩也没有聊天,空气里持续回荡着我们拿着扫帚扫落叶的沙沙声。
我们把厚厚的落叶扫向西南面的那个角落,堆得越来越高。现在落叶依然被雨水浸泡得非常潮湿,但是过些时日,它们就会被风吹干,变得枯脆,那时,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净了。到时候再把草木灰撒在庭院的土壤里,就可以当做肥料了。这些叶子从土里来,又回到了土里去。我想起古人常说的,草木枯荣,不悲不喜。
只是庭院里少了简溪,少了顾源,少了卫海,少了南湘,少了唐宛如,少了Neil,本该热闹无比、荒唐百出、笑料迭起的大扫除,如今变得冷冷清清。去年的圣诞节,我们还聚在一起往门口那棵雪杉上挂陶瓷圣诞球和玻璃铃铛,我们还在院子里架起了烤肉架,尽管最后只烤出了一堆黑色的“致癌物”,但我们的好心情丝毫都没有受影响,因为只要有酒就够了,就足够把我们所有人的笑点降到弱智的程度,“小明有一天走路,踩到了狗屎呢!”“……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啊!!”只要有笑声,人们就幸福。
我突然停下来。我转头望着顾里的背影,空旷的草坪和远处雾气里的老别墅轮廓,将她衬托得更加孤独。我甚至想起了曾经我们去峨眉山时,看见那些清晨独自清扫寺院门前漫长的石阶的僧侣。整个庭院在这样的气氛下,散发着一种清凉的伤感。
远远的,我听见邮差按自行车铃铛的声音。
我在工装裤上擦了擦手,摘下口罩,拉开庭院的小矮门。邮差把一个薄薄的信封交到我的手上。
我拆开来,是两张Neil从纽约寄来的明信片,我和顾里一人一张,背面写的字都一样,只有一行漂亮的英文短句,那是我们都很熟悉的,Neil流畅的英文笔迹。
我捋了捋头发,在庭院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来,眼前浮现出Neil那张充满荷尔蒙魅力的英伦脸。他深邃的眸子,挺拔的鼻梁,肌肉结实的宽阔胸膛和肩膀。离我们在机场送别他,仅仅只是过去了几天,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觉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我回过头,发现顾里已经没有了踪影。
我站起身,朝屋里走去,我上上下下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顾里,我回到一楼客厅时,发现顾里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
我趴在门上,轻轻地敲着门,没有说话。因为我听见了顾里在里面哭泣的声音。
我的额头抵在木门上,木板传来的冰凉让我莫名地有些伤感。我的右手持续地拍着门板,仿佛和着空气里某种听不见的悠扬的节奏,如果此刻有谁看见我的样子,一定会觉得我像是一个失心疯的女病人。
但是我心里明白,我其实是在幻想着自己轻轻拍打的不是木门,而是俯拍着顾里的后背,就像每一次我们喝醉后抱着马桶呕吐的时候,她站在我们身后,一边撩着我们的头发,一边在我们后背上轻拍时一样。
我怎么会不知道,最难过的人是顾里呢。
这个巨大的别墅,这个曾经被我们在无数个类似“我他妈今天又要加班,没办法准时回家了”“你回家的时候,帮我把这份资料带回去吧”“家里纯净水用完了没”“晚上别在家里吃了,去外面吃吧”的句子里,称呼为“家”的地方,就是顾里一手建立的啊。
我慢慢地蹲下来,靠在门上,不时地小声唤她:“顾里?”“顾里?”我一边茫然地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阳光,一边等着她从厕所里面出来。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Neil写给我们的笔迹上:
I will always miss you like a dar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