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我悄悄地潜回了摄政王府。为了避免被王府周围的探子们发现,我直接去了闹市区,找到一家多铎的细作开设的绸缎铺,化装成送布匹的伙计模样,混在几人之中,由他们向守卫在门口的侍卫们悄悄递了腰牌,这才顺利进入了自己的家。
这次回来不能让自己府上除亲信之外的任何人知晓,所以我绕道而行,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室内陈设依旧,阿娣正在整理房间。看到我这身装束进门,她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我的面目之后,顿时又惊又喜,"小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看到她激动的模样,我知道她也很惦念我,毕竟我们主仆多年,颇有情谊,她对于我的突然出现,的确是惊喜万分的。
"我是悄悄回来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笑了笑,说道。
她赶快过来要搀扶我坐下休息,我摆了摆手,"算啦,我不累,用不着休息。这次我是有紧急要事才偷着回来的,不能在此久留。对了,东莪现在还好吧?""格格安好,偶尔也会抱怨说王爷和小姐还不回来看她,她睡觉的时候想念你们想得直掉眼泪,念叨着'阿玛和额娘是不是不要东莪了,哥哥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每次奴婢都得抚慰好久才能睡觉……"阿娣说到这里时,眼眶开始发红。
我听到这里,心头一酸,泪水已经悄然涌出。我很想立即招东莪过来,看看她大喜过望的模样,看着她张开双臂扑到我的怀里,冲我撒娇,把这几个月来的委屈和思念之情倾诉一遍。我也可以紧紧搂住我的女儿,亲吻她的小脸,柔声地抚慰、拍抚着,瞧着她甜蜜地进入梦乡……温热的眼泪迅速地滑落到嘴角,咸咸涩涩的。我伸手擦拭着,叹息一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我对不起孩子啊!""小姐别难过了,奴婢这就去把格格找来吧!"阿娣说道,看到我这般伤感,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我嘘了一口气,将泪水擦拭干净,摇了摇头,"不用了,知道她还安好,我就放心了。这次我回来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不知道府里是不是已经有太后的奸细潜伏了,还是忍一忍,等到风平浪静时再说吧。"接着吩咐道:"你先去王爷的书房那边瞧瞧,没有外人我再过去。""是。"阿娣诺了一声后,出去了。没多时,她就折返回来禀报,"小姐,那边并没有任何生面孔,仍然是平时的守卫,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好。"
在书房门口守卫的侍卫们乍一下认出我来,无不大吃一惊,然后纷纷打千儿请安。我摆了摆手,"你们继续在这里守卫吧,我回来的事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侍卫们立即齐声道,"嗻!"
掀开湖绸的帘子,只见里面的一切摆设都和以前一样。那张宽大的书案上一尘不染,文房四宝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只不过再也没有任何文件奏折堆积案头了。我知道,这里已经成为过去,多尔衮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那曾经的或悲或喜,如今已经消散如云烟了。
我走到足足占据了两面墙的书架后面,脚步在一座紫檀木的巨大立柜前停住了。
这个柜子是多尔衮用来存放机密文档的书柜。至于里面具体是些什么东西,我并不知道。我感兴趣的是,柜子里会不会有一些可以用来挟制王公大臣们的把柄,尤其是关于代善的--多尔衮在吏部十余年,很懂得通过收集探查一些东西,控制住各个王公大臣的弱点,使他们为己所用。因此,我在离开北京之前,悄悄拿走了这个柜子的钥匙。
钥匙插到锁眼里,只稍稍转了几下,"咯噔"一声轻响,锁环随即跳开了。轻轻地打开两扇柜门,里面的陈设立即一览无余。从底至顶,全部都是一个个小格子,还有很多抽屉,里面堆放了许多文书,这些东西也足够我翻检半个时辰的了。
我仔细翻查着,虽然发现了不少机密文书和文档账目,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我感兴趣的东西。眼看着所剩无几的资料,我心中不由焦急起来,由于到现在也没能琢磨出来有什么更好的破解"鸿门宴"之法,只能把希望暂时寄托在说服代善,让他保持中立了,可是如何能够更有把握呢?
直到最后一封文件合上,我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一颗心仿佛跌落到了谷底。然而,拉开最上层的抽屉后,我发现了一只造型精巧的小木盒,锁扣上并没有上锁。
这只盒子我从未见过,又神神秘秘地藏在这个机要柜子里,显然对他来说是极重要且极珍视的东西,既然他不想被别人知晓这个秘密,那么我贸然地去探究,是不是不妥当?
想到这里,我又将盒子放回原处,然后将所有文件整理完毕,按照原来的分类,全部放置妥当。
在即将关闭柜门时,我犹豫了,这里四下无人,我究竟应不应该看看那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呢?尽管这样不太道德,不过贼已经做了,不如做个彻底。多尔衮既然发现少了这把钥匙,自然也会想到我有可能打开这只盒子查看过。与其被他冤枉,还不如干脆坐实算了。
终于,我拿定了主意,手指一错,拨开了锁扣,掀起盒盖。淡淡的幽香从里面弥漫而出,然而我的瞳孔立即睁大了,心就像被无情的手狠狠地攥了一把似的,猛烈地抽痛。
只见杏黄色绸缎的盒壁映衬下,一只同样是杏黄色的荷包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白头鸳鸯正在恩恩爱爱地交颈戏水,互相梳理着羽毛,绣工十分精致。用红色的丝线收口,线绳的末端还缀着两枚小小的黄玉,颜色温润,就像温暖的阳光将原本晶莹的水晶抹上了颜色。
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啪哒"一声,盒子掉落在地上。怔了良久,我俯下身去,拾起了那只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的荷包,我想看看,这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扯开荷包口之后,由于两手不听使唤,哆嗦几次,方才将里面的东西摸了出来。原来是一大堆平安符,针脚细致,上面绣着弯弯曲曲的蒙古文,我看不懂。每个平安符里,都藏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标识着日期,很明显,这正是多尔衮的笔迹,而且看得出来,每一张纸条上的字都写得非常认真。
我一张一张翻检着,喃喃念着:"天聪二年三月初七"、"天聪三年九月十二"、"天聪四年五月初二"……"崇德三年九月初七",这一次是多尔衮去河北和山东的出征日期,我记忆犹新。当时因为我摔伤了无法下床,多尔衮还一大早过来看我,握着我的手,温和地微笑着,叫我安心养身体,他一定会平安回来……"崇德六年八月二十",这个我也记得很清楚。这一日他率大军去兵围宁远。临行前,我一晚上没有合眼,早早地守候在他的炕边,帮他把所有需要携带的文书和图册准备妥当,生怕落下一件东西,耽误了大事……"崇德七年七月二十九",这次是他被降为郡王,赋闲半个月后再次蒙召,重新担任主帅赶往松山前线的那一天。当时我还侍候着他穿上盔甲,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一直送他到大门外,等待着他凯旋而归……最后一张,写着"顺治元年四月初九"。哦,我想起来了,头一天他曾经在誓师大会之后去了后宫,向两宫皇太后辞行,回来之后一直忙碌到深夜,我等到蜡烛燃尽。他摩挲着我的鬓发,对我说:"熙贞,你放心。不论我走多久,走多远,终究还是会回到这个家,回到你身边的……"这些不起眼的物件,却记录了多尔衮十五岁时第一次出征的青涩和激情,一直到他最近一次以摄政王的身份出征时的权势熏天。一共十二张纸条,同时也有十二只绣满了蒙古字的平安符。也许,他在忙碌之余,偶尔遇到春花秋月或者细雨霏霏,在这些适合怀念过去的日子里,就将这些翻出来,一件件欣赏着、回忆着,反复思量,颠倒不已。这里面珍藏着有关爱情的故事,那是一个潜藏在他内心最深处,最不愿意被别人揭穿,也最害怕彻底失去的东西。
手一松,最后一张纸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呆滞地站着,心头的痛楚似乎早已过去,只剩下麻木了。不知道伫立了多久,渐渐地,胸口开始发闷,只觉得血一阵阵往上涌,甚至能感觉到那种腥咸。等看到呕出来的是一块暗紫色的淤血后,我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混沌中,终于有了意识。头脑中的思维渐渐恢复。我现在在哪里?好像正躺在炕上,有人正在给我针灸。耳边还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焦急地问询着什么,还依稀有女人的抽噎声,气氛阴沉压抑,充满了悲怆难抑的气息。
先前闷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顺利地呼了出来,感觉畅快了许多。睁开眼睛,发现现在已经到了傍晚。夏日的太阳走得特别晚,即使到了申时,那一抹似血的残阳仍然恋恋不舍地将余晖洒落在天际,给大地和万物镀上了一层深沉的色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啊,小姐醒了!"阿娣最先叫出声来,我侧过脸,映入眼帘的就是她那双惶恐而又充满希冀的眼睛。
视线再移,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外人,除了阿娣、赶来为我诊治的陈医士,就只有多铎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到我醒来,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欣喜的色彩,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把开心和快乐都摆在脸上一样。
"嫂子,你总算醒了,真是太好了,方才我快要吓坏了,一听到禀报就立即赶来。"多铎的语速极快,"你不知道啊,我刚刚赶来时,看到你的模样快要吓坏了,脸色白得像纸似的,怎么唤也没有反应……"我难得看到他也有这么紧张的时候,禁不住嘴角一弯,"瞧你,我又不是得了绝症,值得这么方寸大乱吗?"尽管感觉浑身酸痛无力,然而说话还是没有妨碍的。
我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支撑着坐起来。
"小姐,您自己不要动,奴婢来扶您。"阿娣连忙伸手过来,扶着我的后背,让我半坐起来,然后在后面添了两个枕头,侍候得很是细心。
我愕然地环顾着他们脸上古怪的神情,问道:"奇怪,你们一个个都苦着一张脸做什么?弄得就像生死离别一样。我没有什么大事儿,又不是什么大病……""小姐,您不记得您先前已经吐血了吗?奴婢听到侍卫们说您突然昏倒在书房里,赶忙跑来查看,结果就看见……"我忽然回想起来了,猛地一惊,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你都看到那些东西了?收起来了没有?"阿娣点了点头,她的神色中渐渐显露出了哀戚。我们主仆多年,她对我也算是非常了解了。尽管她不一定知道那荷包还有那些平安符究竟是谁送的,然而看到我倒在那里,就应该大致猜测出了其中缘故。"奴婢怕被外人发现,赶忙把那些东西全部收好,放回那个柜子里上好锁。至于那把钥匙,奴婢也小心拿回来,就放在您梳妆台最上面的那层抽屉里了。""那就好,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对了,东院的五福晋知道了没有?"我一想到萨日格,心中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怀疑,我总是对她放心不下,生怕这些同样出身于科尔沁的蒙古女人们会为了她们本族的利益而做些对不住自家男人的事情。
"五福晋还不知道小姐突然发病的事,奴婢特别对侍卫们叮嘱过,叫他们不要将这件事传出去。"我终于嘘了口气,重新倚靠在枕头上。这病着实来得奇怪,怎么会没来由地呕出一口淤血来?按理说我的身体一向很好,连感冒发烧都很少有,而这一次,则是毫无征兆地发作了,连咳嗽也没有,难道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后,一时之间怒火攻心导致的?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遏制不住痛起来,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嘲笑着我的傻、我的痴、我的一相情愿。那个我用尽了全部的爱,全部的付出,试图去打动的男人,却给了我这样一个讽刺的答案。我曾经以为我的心已经足够坚强,可是,当事实的真相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时,那颗自以为坚强的心,就像最脆弱的冰一般,破裂开来,碎了一地,冷到了极致。
耳边,多铎向陈医士询问道:"福晋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紧?""这个……"陈医士的语气很是踌躇,好像在避讳着什么。
我睁开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你说吧,我听着呢。"多铎显然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犹豫着看了看我,"嫂子,我看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的。"陈医士尽管迟疑了一下,但是仍然一脸慎重地说道:"主子中了一种奇怪的毒。仔细看来,像是已潜伏了十多日,如今突然发作出来,可以说是凶险莫测,绝难救治的……"多铎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问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你是不是诊断错了,啊?你再仔细瞧瞧,兴许没有这么严重呢!"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疑惑,并不是奇怪为什么会中毒,而是听到这样足以令人绝望的可怕消息时,竟然连一点恐惧也没有。仍然隐隐作痛的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到最后的终结终于要来临时,我忽然发现,一场镜花水月的故事,确实应该用这种突兀的方式戛然而止了。
"这么说,我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是扁鹊再世也是回天乏术了?"陈医士的回答很是艰难,他想了想,然后脸色沉重地说道:"主子放心,小人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保主子性命无虞的。"答案已经很明了了。他既然没有说出具体的治疗办法,那么潜台词就是,他会尽力而为,然而结果就难说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你说实话,最坏的估计,我还能再撑多久?""小人估算,若是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那么最多也只能,只能六七日……"这时候,阿娣已经抽泣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生怕哭声太大而惹我烦心,所以极力抑制着。而多铎已经接近了失去理智的边缘,他紧紧地捏着拳头,连语调也变得喑哑起来,"不,不可能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你赶快去查医书,去研究药材,去问询同行……一定要想办法给福晋解毒啊!""豫王爷请放心,有句话也说,天无绝人之路。"陈医士低头回答道。
我疲乏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这事儿不要被外人知道,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反而添乱。""是。"
等陈医士和阿娣退去后,我叹了口气,轻声道:"也好,起码还有六七日的时间,足够我帮助王爷解决这个难题了。""嫂子,你别说了!"多铎忽而转身,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眶中已经隐隐地现出了泪光,"你不会死的,好人一定会平安的,我不相信老天就真的没有眼睛,让那些宵小之徒继续逍遥得意,不该死的人却……"我朝他一笑,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眼神,"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人?朝廷,后院,这两个钩心斗角最厉害的地方,就像口大染缸,我也早已经浸染得面目全非了。说不定我死了,这世上就又少了一个坏人。"多铎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些玩笑,你就真的不怕死吗?"夏末的风本不应该是这么冷的,然而此时微风从窗口吹拂进来,却令我一个寒战,禁不住往上面拉了拉被子,"我怎么会不怕死?我很怕,怕自己一旦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这些都是我付出了许多才换回的东西啊。可是,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一点,就再也没有恐惧了。""你明白什么了?"多铎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追问道。
我凝望着窗外,一片枯黄的树叶飘零着随风远去,也不知道究竟掉到了哪一寸土地,万物萧瑟的冷秋,即将来临了。沉默了片刻,我黯然地说了一声:"爱,有时候比死更冷。"……
夜幕渐渐降临,在我的劝说下,多铎终于回去了,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终于放下心来。如果他一直守候在这里,那么绝对会阻止我接下来的打算。
其实我已经想清楚,想透彻了。我不怪多尔衮,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强迫对方的意志,他当然也有选择自己喜欢女人的权利;我也不恨他心里一直还装着别的女人,虽然爱情是自私的,但是我知道,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没有毋强求;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付出,既然我最终选择了做他的妻子,那么就算在这条荆棘密布的道路上割破了脚,也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让多尔衮知道,他念念不忘的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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