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云沉重道,“教他逃了,我等都脱不了干系。”
陆小凤难得的沉了脸。
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叶孤城他更快的剑,比他更沉静又嚣张的人了。
他的沉静在万千箭雨中面不改色,他的嚣张是在惊天计划破产后还能光明正大打了侍卫逃出紫禁城。
这世上还有这个人不敢做的事情吗?
陆小凤也头疼。
他还没有忘记,皇帝在宫殿里等着回复呢。
魏子云叹了口气,问陆小凤,“你平素机灵,最有办法。你就看看,我等应当如何是好?”
陆小凤苦笑,“这还有什么办法。”他望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如实说呗。”
魏子云咬牙道,“如今他也受伤不轻,回头我立刻张榜通缉。”
陆小凤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月夜已过。
清晨了。紫禁城慌乱了一夜。
叶孤城却毫无踪迹。
皇帝有些愤怒,又有些担忧。因为怕叶孤城再卷土重来。
姜晨暂时是不能再卷土重来一次了,因为他受伤了。
虽然受了伤,但他还是在京城的房檐上兜了好几个圈子。血迹就落了好几圈。
他坐下来,在屋檐上悠悠的收拾了身上的伤口,朝城外而去,回了决战之前叶孤城呆的小木屋。
听起来很久,其实并不久。因为等他出了城,侍卫们的调令才批到手,皇城很快开始一次大搜查。
然后发现血迹绕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他是出城了还是躲在城里认为危险的地方就是安全。因为不能确定,所以只能地毯式的搜索,这是极耗费时间的事情,给了姜晨足够的时间。
木屋不远处就是河流,他一夜未眠,骑马远去。
只是毕竟,失血过多并不好玩。等他一路扬长而去,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缠满了绷带,金疮药的味道。
房外,有花的香气。
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刺的人眼睛疼。
有人问他,“你醒了?”
姜晨蹙了蹙眉,“你救了我?”
那人穿着简单的青衣,坐在那里,脸上的微笑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姜晨微微叹了口气,“你本不该救我。”
“无论何人倒在我面前,我都是会救的。”
“那……”他顿了一顿,“多谢了。”
“看来你并不想死?”
“不错。”
“在下,花满楼。”
姜晨面不改色,“幸会。”
他表现的这样冷淡,花满楼却还是笑着,“来而不往非礼也。还是阁下不愿透露姓名?”
姜晨沉默了会。
花满楼道,“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阁下受伤颇重,就在这里养伤吧。”
他明明眼神空洞,却好像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目标明确的走向门口。
“姜晨。”
姜晨?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啊。
一个受伤至此还能活着的人,不该这样籍籍无名才是。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再开口询问。
花满楼的确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即使只是看了两天,姜晨也知道了这个事实。
他的脸上永远都有暖阳一样的笑,这与姜晨是不同的。
姜晨曾经也笑,他也笑的暖阳一样,不熟悉的人往往被他骗到。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是知道那并非暖阳,而是黑心狐狸。虽然这第二种人已经不存在了。
但到了如今,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没过两天,被救回来的人已然没有踪影。
花满楼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却是笑了,“真是个……奇怪的人。”
姜晨不得不走,留在这里,极可能遇到陆小凤。而陆小凤,往往意味着麻烦。
等他一路流浪,却杀了一路追杀的人的时候,叶孤城的名头之前挂的已然不是天外飞仙,而已成为杀人狂魔。
姜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不过冷笑。杀与被杀,都是个人的选择。若非他们为利追杀姜晨,也绝不会死在姜晨剑下。
有胆子来杀人,就要有胆子去死。
一万两黄金,叶孤城的头,可真是值钱。
他已不打算留在中原了,亦然不打算回白云城。无论到哪里,总归不留在这里。
但是,计划终究比不得变化快。他还没真正的离开,白云城的人先找来了。
因为听到有人说,皇帝要剿灭白云城。如果叶孤城不去自裁的话。
姜晨自然是不打算去死的。
可是逼迫他的人总是不少。
“城主大人……”
姜晨扫了来人一眼,他抱着茶杯,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皇城的禁卫军都不能找到他。
他们都是统一的白衣,“城主,随我们回去主持大局啊……”
姜晨放了杯子,“他打算怎么做?”
“皇帝打算围了白云城。”
“你们如何知道?”
“江湖中跑的最快的,不是马,而是消息。”
“我为何要帮你们?”虽然叶孤城确然爱护羽翼,但是姜晨又不会。陌生的人死了,于他是无关的。会死,会失败,会被威胁,只能说明还不够强。
那人愣了,过了一会,他缓缓又十分坚定道,“因为,你是我们的城主。”
姜晨微微蹙眉。
他跪了下来,显得十分恳切,“城主,我们不想死。我们也不想让你流离。白云城是你的家。”
叶孤城的记忆突然从脑海中闪出。
他常常站在海风中感受剑意,又往往在月色下练习轻功。所有的一切都在白云城。
但是永远,只有一个人。
他继承着父母的遗命习武练剑守护白云城,却眼睁睁看着同龄孩子快快乐乐生活。
寂寞,嫉妒,怨恨,不甘,所有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姜晨脸色有些苍白。
无数的片段都暴露在脑海中。
但是他分的相当清楚,那是叶孤城的情感。可是,他受的影响如此之大,又怎能说,姜晨自己没有这些阴暗呢?
他的阴暗,恐怕比之叶孤城还要严重。
……还是说,原主的意识还没有消散,叶孤城想要拒绝他们吗……
姜晨不得不揉了揉眉心,才缓了缓那种莫名的刺痛感。良久,开口,“你……”
众人跪拜下来,“请城主回岛主持大局。”
姜晨没有拒绝。他有一种感觉,要是回去的话,叶孤城怕是不会要他好过。但是偏生,他就不喜欢被要挟,叶孤城痛恨那个囚困他的地方,姜晨他却偏偏要守住。
杀一个人总比杀一群人容易,白云城,也不过是一个庇佑罢了。
江湖中人的脚程快,终归是要比皇城的攻击调令快的。
姜晨与众人乘船出海,终于到了飞仙岛。
这比之记忆中的桃花岛少了些许闲云野鹤世外桃源之感,叶孤城是真的把它当做一个城池来看待的。
听闻朝廷要来收拾白云城,岛上的百姓们现在显得有些慌张。但是,他们见到他们的城主的时候,有些畏惧,又有一种放心的信任的神色,好似有这样一个城主在。无论甚么难关都不再是难关了。
可见叶孤城也是城府颇深,他从来没有表露过想要摧毁白云城的心意,这些人,竟对他抱有如此高的热忱。
住在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们要感谢城主一家。
当初飞仙岛还不是如今和乐安定的模样,周围的海盗猖獗,但是朝廷都一直置之不理。后来叶家人来了,这里才平静了下来。
不少的人听闻这里安全,投奔而来,这里才发展到这般模样。除了白云城内,城外也渐渐热闹起来。
只是,这一代的城主命运多舛,他的父母逝世太早,而这位自失去父母后,越见孤僻,成日与剑为伴,任何人都不入眼。
前些年听闻他应邀做了平南王世子的师父,没想到今日再次回来了。
他这一回来,也算是为城中人吃了定心丸。
城主没有死,这再好不过。
白云城很快进入了战斗的状态,都不用姜晨多做提醒。之前那些海盗不服气,有要毁掉白云城的打算,都没有成功。白云城对着这一点,是有防备的。
如今朝廷要来清理白云城,也绝非容易之事。
往往他们还到了海界不出两日,领头的就赴黄泉之约。
天外飞仙剑下,除了西门吹雪,还没有活下来的人。
这样对峙了大半月,皇帝黑着脸色,召来陆小凤解决。
陆小凤顺杆爬,软硬兼施,希望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小凤并不希望叶孤城这样的人因为这事情死去。
皇帝没有同意。
又过了两月,他忍耐不住了。
陆小凤领命出海和解了。
他果然没有向之前来的剿灭白云城的人一样,第二天只能看到尸体。
姜晨还表现的相当客气,特意请他们来城中做客。
而陆小凤也答应了。
花满楼虽然没了眼睛,但是耳力嗅觉却是令人惊异的好。他听过一次的声音,绝不会再忘。当他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也没有什么被欺骗的愤怒之类,“叶城主,幸会。”
花满楼自然不会生气,凡是出门在外,有一两个假名又有什么奇怪。
只是,花满楼总觉得,他说出姜晨这两个字的语气,实在不像是说假名。
但是,叶孤城,只会是叶孤城。他的名字当然不会是其他的,花满楼只能忽略掉心里的怪异之感。
姜晨也道,“幸会。”
陆小凤与他提起和解之事,姜晨道,“如今的选择权不在于我。”
陆小凤道,“江湖人何以与朝廷作对?”
姜晨轻笑,“你怕这个?”
陆小凤摇了摇头。
“那我又有何惧。”
“可是……”
“我不喜欢杀人。”
陆小凤的嘴角微微咧了一下,可是他这一路上杀的人多了。
姜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缓缓道,“我杀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
那就是说,他也不会对不杀他的人动手?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动了动,他确认了一下,“是我理解的意思?”
姜晨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是你理解的意思。”白云城不太适合用来打仗,虽然城里的人对于叶孤城相当信任,但是姜晨岂能护他们生生世世?问题要在没有最大化的时候解决,损失最小。
这怪异的对话其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众人都感觉得到,气氛至少不那么沉重了。
陆小凤喜欢酒,喜欢美人。而白云外城的美酒和美人不少。这简直与内城叶孤城所住之处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房屋周围很大的地方是了无人迹的。
陆小凤借故留在这里醉卧美人膝,他真是想不通,在这样的地方,叶孤城是怎么养成那样的性格的。这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虽然他的住处的确是静到压抑,但是这不远处红楼酒馆,叶孤城就真的没什么兴趣?
他摸了摸他多出来的两条眉毛,难道这大男人有什么隐疾?
叶孤城平静的脸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陆小凤狠狠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个诡异的想法摔出脑袋外。罪过……叶孤城就该是这个模样,否则他不能练成绝世的剑法。
想到叶孤城,他不由就想到西门吹雪。
九月十五决战之后,他看起来可是颓废了不少。可是后来,陆小凤担心的已不是他的颓废,陆小凤担心他下半辈子就要与剑共度余生了。他对剑的狂热大盛。他已经全然忽略孙秀青了。
目前他唯一的目标,恐怕就是练剑练剑然后击败叶孤城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孙姑娘,西门夫人。看西门吹雪如今的模样,这个西门夫人当的,恐怕不那么快乐了。
可是,一个女子,嫁给了一把剑,这种结局,恐怕也是不可避免的。
陆小凤想了一会,却不想了。他这么一个侠客,原本江湖自在逍遥,这下倒好,被皇帝抓了把柄了,硬生生要怼上叶孤城。陆小凤也为难啊,虽然叶孤城也承认了他这朋友,但他还也真是怕叶孤城又一时兴起拿他的两根指头来试他天外飞仙剑法的威力。
剑痴的想法你永远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陆小凤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所以他不理解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喜欢拿人试剑的疯狂劲。
能挡一招是侥幸,能挡第二招恐怕就很悬。
更何况,叶孤城击败西门吹雪的那一剑,是玄之又玄的一剑。
这样平静的过了几日。
姜晨拿出白绢,擦着那把只属于叶孤城的剑。
花满楼道,“我曾经听说,每一个强者的身后,都隐藏着一段难以遗忘的曾经。”
姜晨动作一顿,放了下这把剑,“你想说什么?”
“唯有经历过磨难,才能有一颗强大的心灵,而强大的心才成为强大的人,我只是好奇,从前你又是怎样的人?”
姜晨手腕一翻,剑光映在花满楼毫无焦距的眼睛里,“不该知道的,不该问。”
是的,窥探强者的过去,往往会很危险。
花满楼深以为然,换了一个话题。他总是这般,对于所有的事情都从不强求,对于他人的要求也不常拒绝,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打破他的幸福,他温和又宽容的看待世间的一切,这心态常常让很多人羡慕。“如何才能算是强大的人?我没有一双眼睛,往往却比很多拥有眼睛的人却看的清楚。强者并非是孤寂的强者。站在高山之巅的人,往往太过寂寞。那是因为他在意的只有一个,迷失在剑光里的人,常常忽略了身边的清风明月,当一个人迷失的时候,能找回来的,只有自己。”
“……是吗?”姜晨问他,他的目光凉薄,望向远方红色的落日,又好像没有。这一瞬间的茫然,与从前的叶孤城有些不同。
叶孤城是没有茫然的,他的剑,他的目标就足以让他不会茫然。
但是姜晨不一样。
“我向来以为……没有谁生来就是大奸大恶之人,在他对他的生活失望之前,必然会有一段令人失望的曾经。”
“你的眼睛,难道不够令人失望?”
提到他的眼睛,花满楼却依然温润,他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化一下,“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如果想,又如何?”
花满楼平淡又坚定,那是一种令人倾佩的坚定,正是这种坚定,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对于生活抱有着一种热爱的心态,“如果想,就一定能。”
姜晨缓缓笑了,“看来你也很相信人定胜天?”
花满楼偏了偏头,很快,连毫无焦距的眸子中都泛出些许笑意来,“人定胜天?我只知道对我来讲,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新的开始。我不需要与人为敌,也不需要追名逐利……我只要过好我的今日,期待明日。”他伸手拿过桌边的花朵,明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却依然准确无误,他的面上是满足而又温暖的笑意,“生命的花朵这般靓丽又这般脆弱不堪,我们所做的,只是希望它的灿烂绽放的更加长久。”
“是的。”姜晨应了一声,“它向来都这般脆弱。”
花满楼颇为诧异的望着他,他从来没有想过,孤高的,冷漠的,凉薄的白云城主,也会发出这般感叹。
但是看他走到门前,花满楼又觉得,这样一个人,他全身上下的漠然,只是保护自己的一层习惯性的伪装。这样看来,他的白衣,与这里自由的海和自由的风是这般格格不入,可是奇异的,又仿佛是能做这世外之人。
离世远行之感,让人唏嘘。
叶孤城,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孤城一叶,飘泊在世间,显得是这般高傲。
花满楼想着。在此之前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叶孤城,就如不喜欢西门吹雪一般。
因为他们都是剑,凡是剑,就是血。
花满楼不喜欢血。
但是,叶孤城却是不一样的。他也不喜欢血。
他的身上,不只有剑,还有对于生的追求。
就像是一朵冰川上的雪莲,明明生存在恶劣的,毫无生命可存的寒凉之中,他却努力的生活着。
那不是一个剑客无情的剑意,那是从寒凉中凝练出来的冷漠。
同时,也是脆弱的。
凛冽的寒风压着这个生命,但是它一直撑到了现在。
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生命。
花满楼眼里虽无光彩,但是他的内心是令所有人都羡慕的。可这样一个人,他突然对姜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姜晨转过身,看到他微笑的脸。
“厌恶这一切又热爱这一切。”
姜晨缓缓道,“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花满楼笑出了声,“我倒是好奇了,城主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聪明人。”
“聪明?”
花满楼却没有听到他的回复。
他知道,他已经走了。
“……”
有的记忆如水,久了就自然忘了。有的记忆如酒,时间越久越清晰。心之所念,就永远无法摆脱。
人这种生物,哪里能对一些事情,说忘就忘。
热爱是本该的,厌恶也是应该的。